夜幕低垂。
第一旅正奇遊三營的追擊不像追擊,而像是在圍獵作戰。
歹青軍退的很有章法,涇渭分明地能看出來,誰是八旗,誰是漢軍蒙古。
因為漢軍蒙古沒人管,就是崩潰之下在戰場上亂跑,有的小隊被衝翻了,甚至會頭腦不清楚地往西北方向跑。
像這種人,傻乎乎的,高應登都不追,射死他純浪費箭桿子。
不過跟在正兵營後邊的李鴻嗣不一樣,逮誰砍誰,見誰殺誰。
甚至還專門備了下馬騎兵一支,在後面割腦袋、搜刮戰利品。
整個人突出一個建功心切。
像這種仗,交戰時哪一陣被擊退,哪一陣被突破,倒還能看得清楚。
但是遠離本陣的追擊潰軍,要么別追,追上了砍死了,就必須以首級、甲冑來記功。
沒有其他辦法證明功績。
而李鴻嗣太需要證明功績了。
他在延綏鎮當入衛遊擊時,趕上寧遠之戰,回去升任寧塞參將,第一旅旅帥高應登,當時就是他寧塞營的兵。
來自長官的每一道命令,都是催促他建功立業的現成雞血。
這實際上也是無奈之選,高應登也要立大功,領精兵強將只盯著崇德皇帝的本陣追擊,李鴻嗣只能在後面撿點邊角料。
八旗逃跑的隊形太顯眼。
他們雖然是潰逃,但在逃命中依然能保持基本的隊形。
這倒不是他們真精銳到這程度,被打崩了戰意全無還能維持隊形,而是黃臺吉手上的兩黃旗只折了一點鑲黃馬隊,護軍、前鋒二營也未受太大損失,能交替著以馬隊迭陣殿後。
有這樣的保護,換漢軍、蒙古軍過來也照樣能在潰逃中整隊。
只是漢軍、蒙古軍的潰兵,本來就是在歹青的地位就是墊刀的,攻堅他們先上,挨刀他們先來,哪有八旗給他們殿後的道理。
哪知道高應登這狠人,對那些扔在後邊的部隊看都不看,只管追逐兩黃旗。
最先被拋下的,是崇德皇帝的九牛御帳,那玩意在開戰時狂飆卡掉了輪子,重新裝上也不敢跑快,在逃亡中根本用不上。
之所以要帶著跑,是給黃臺吉的近侍從車上取東西弄到馬車上的時間。
重要的文書、裝飾、必備行李拿下來,就丟在路上了。
結果高應登的追擊軍陣裡就加入了九牛御帳。
實際上就算有殿後部隊,八旗軍也不敢反打。
高應登知道自己就不到一萬人,後續部隊因為元帥軍的複雜成份,互相牽制。
但黃臺吉不知道啊,看高應登這窮追不捨的架勢,還以為劉承宗全軍追擊了呢。
稍有遲疑,叫人家全軍撲上來,歹青那不滅國了嗎?
何況即使有殿軍,也殿不過來。
結果就只能在追擊中丟盔棄甲,後來乾脆各旗分路而逃,一路給高應登爆裝備。
高應登的兵撿到什么有價值的東西就往御帳車上丟。
隨後旌旗曳地,大纛摧折,一會象徵鑲紅旗的白邊紅旗被撿起來插在御帳外,一會正紅旗的旗子也插上了。
到後來,甚至連兩黃旗的旗幟也在追擊中被丟下,八旗軍甚至給高應登爆出了崇德皇帝的全套滷薄儀仗。
沒了儀仗旗幟潰軍就跑亂了,各旗都有軍兵掉隊,跪地討饒。
高應登在狂笑。
咱大元帥府不就缺這個嗎!
那賀虎臣、楊麒那幾個三邊五鎮大帥的總兵儀仗換著用,早用膩了。
眼見天黑,高應登盤算著自己攆了快四十里,馬力已疲,高度興奮的軍兵也都有些累了,這才放慢速度緩緩收兵,帶俘虜和大量牛車馬車,收拾載甲械回返。
等到跟李鴻嗣匯合,他們這支軍隊就變得非常恐怖,不光滿載了弓刀甲械、糧草肉食之類的戰利,不少人還拴著俘虜,在馬前或腰間懸著滴血頭顱。
甚至連栓俘虜的繩子,都是八旗給爆的。
第一旅像發裝備一樣,旅帥五個、副將四個、參遊三個、千把總兩個、百總管隊一個,軍兵三個人一顆首級兩個俘虜,把斬獲首級發放全軍當裝飾。
等他們走到半路,就遇見了馬祥的塘騎。
隨著戰事取勝,劉承宗並沒有立刻離開戰場的打算,便將塘騎放出警戒,以防敵軍再度回返。
不過說實話,在此役之前,劉承宗肯定不願意跟黃臺吉正面對決。
但經過這場戰役削弱,八旗損兵折將,而元帥軍不被打傷,就算崇德皇帝吃了熊心豹子膽,再整軍回來,正面打一場,也還是輸!
六萬打三萬都輸了,三萬打三萬怎么贏啊?
劉承宗的總兵力是三萬九千六百多,但虎賁羽林二營都沒動,為成功轉移,賀虎臣和馬祥在西邊布為疑兵。
真正接戰的兵力不到三萬,要等戰役後期賀虎臣朔方營、馬祥塘騎營席捲側翼,參戰兵力才超過三萬。
因此劉承宗只是很從容地帶兵換了個適合紮營的地方,一邊立出傷兵營、俘虜營,分出輕重緩急,能就地治療的就地治,不合適的就上馬車往松漠府送。
同時命令在松漠府接應的王承恩趕緊從上都城調醫師藥物及醫用物資。
隨後,也沒那個精力打掃戰場了,由虎賁羽林二營負責警戒,參戰各營挖溝設營,防備敵軍夜襲。
這是個多餘的戰術動作,黃臺吉剩下那些殘兵敗將根本沒有夜襲的能力。
但很多時候這種事,都是做了防備,就是萬一;不做防備,則是一萬。
事實上在這個夜晚,多爾袞還真派了前鋒營的武拜率兵偵查劉承宗的動向。
不過這倒不是多爾袞有襲營野戰的心氣兒,此時八旗的殘兵敗將如同驚弓之鳥,所有人都想著趕緊逃回盛京,根本沒有任何戰意。
實在是崇德皇帝在逃跑路上頭疼難耐,等到天色一暗,追兵撤去,當場就在馬車上睡過去了。
到底是過於疲憊睡過去,還是氣急攻心昏過去,多爾袞也不知道。
反正他試了試,沒叫醒。
兩匹御馬也沒了,大白在追擊路上被黃臺吉壓垮,人都活不成也沒人顧得上馬的死活;小白早前在火箭彈轟炸的時候就受了驚嚇,等到大軍潰逃,丟棄儀仗時的紛亂致其再度應激,跑得不知所蹤。
尋常戰馬也很難馱著黃臺吉的大體重逃竄,因此只能找拉輜重的雙馬車拉他。
多爾袞派遣武拜領前鋒偵查,是怕劉承宗夜裡再踹營。
結果武拜回去說劉承宗沒走,塘騎散開了突不進去,多爾袞跟嶽託貴族當即決定,還是別冒險睡覺了。
連夜撤軍,先走出庫倫草原,找到安穩地方再說休息的事。
直至次日。
得到良好休息的元帥軍這才看著戰場發愁。
一夜風沙,戰場屍首還沒來得及打掃就被黃沙掩埋大半,八旗軍攜帶的乾糧、甲片弓刀都是好東西,現在找都不好找。
就這時候,禿鷲回來了。
比飛走的時候還多,看上去回來的不光青海鷲,還拐帶了不少長白山的座山雕,在屍橫遍野的戰場上空盤旋。
可把劉承宗的人高興壞了。
禿鷲會刨,它們能找著屍首在哪兒。
軍兵看禿鷲往哪降落,馬隊就到哪驅趕,一找一個準兒!
而在第一旅中軍,高應登、李鴻嗣、賀虎臣、左光先等人已經獻完了寶。
滷薄印璽、八旗纛杖、鼓笛螺號堆得琳瑯滿目,不遠處是三座小山般的顱堆和一眼望不到邊的俘虜營。
劉承宗拾了個首級,拿在手上端詳片刻,轉頭對張獻忠道:“讓各旅帥、參將把陣亡軍士重新再報一遍,寫明每人出身、來路、官職、功績,此戰值得立碑做傳。”
說罷,劉承宗隨手將掌中首級遞向身後,本是想交給護兵放好,卻沒料到身後站的是錢士升。
這從沒上過陣的老爺子倒一點不怯場,順手就接過來了。
當然也可能是根本沒反應過來。
錢士升已經兩天兩夜沒閤眼,渾濁老眼滿是血絲,眼袋都要耷拉到顴骨上了,但看上去卻格外精神。
這會接過頭顱,咬牙切齒盯著,看那架勢光想咬一口上去。
劉承宗趕緊把腦袋拿回來,給護兵張勇遞了個顏色,讓他拿走放回山上。
其實說實話,不是專業人才,根本分不清這些首級裡哪個是漢兒、哪個是蒙古、哪個是女直。
這也是劉獅子一直以來拒絕以首級記功的原因,畢竟他認識曹耀身邊那個杜五,知道首級功會讓士兵掌握一門古怪手藝。
就賀虎臣和李鴻嗣割的腦袋,堆了三座山,都是靠長相分辨,像漢人的放一堆、像蒙古的放一堆、像女直的放一堆,結果三座山的規模差不多。
腦袋砍了八千多個,就被劉承宗叫停了。
還有很多沒砍的,這場戰役被他們直接砍死的已經過萬,受了重傷在戰場上被補刀的也得大幾千,再算上快八千俘虜以及戰場受創逃走,接下來死掉的。
劉承宗估計,昨天一下午,他們至少報銷了歹青三萬軍隊。
而元帥軍的傷亡也超過一萬,單是當陣不治報上來就三千八百八十人。
右翼漠北軍的傷亡高居榜首,袞布和巴布都沒啥反應,那個額爾德尼更是興奮得跟啥似的,就想讓劉承宗給他封個武官兒當,將軍校尉那種。
讓劉獅子納悶極了,專門看了看他的缽胄,也沒看見馬蹄踹的痕跡,尋思這人怎么打完仗像腦袋被踢了一樣呢?
他在準噶爾巴圖爾琿臺吉那聽過額爾德尼的名字,屬於是宿敵,俄國人管他叫黃金汗。
素巴第就不一樣了,報告傷亡的時候眼圈通紅,明顯哭過,十分隱忍。
實際上昨天夜裡,漠北軍的駐地哭聲就沒停過。
因為參與此戰的漠北軍,袞布汗和倆臺吉,攏共就出兵一千多,剩下都是素巴第的人。
他們吃了缺少鐵甲的虧,儘管戰場一直躲著避著,還是承受了巨大傷亡,並且傷的少、死的多。
單是勞薩那幫前鋒騎兵的鈹子箭,射他們就是一箭一個。
以至於很多人根本沒有讓第一旅隨軍醫師出手搶救的機會,就當陣撒手。
單是漠北七千軍隊就陣亡了兩千出頭,在總陣亡數目中佔了快一半。
而劉承宗餘下參戰九營,各有陣亡,不過大部分人有良好的鐵甲保護,沒鐵甲的也有戰車,因此傷的多、死的少。
錢士升兩天不睡覺,反應變慢了,直到腦袋被拿走,才回過神來,邊開口,邊伸手在面前比劃,那手哆哆嗦嗦的:“大帥,此戰值得立碑,能否讓老夫來寫……”
說著,又不自信地搖頭道:“算了,這碑文理應由大帥來寫。”
面上,卻帶著難以言喻的悵然。
這兩天,對錢士升來說比兩年都長。
先是擔憂要開戰,跟著軍隊行軍,擔心的睡不著覺。
然後真開戰了,眼睜睜看著歹青六萬之巨的大軍,氣勢洶洶地追逐,卻在短短一個下午,被劉承宗摧枯拉朽地打崩踩爛,橫掃一空。
昨夜,那些對生死見慣的廝殺漢睡得香極了,而錢士升在軍帳中翻來覆去睡不著,整個人像傻了一樣。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親身經歷的這場戰役,對天下局勢能有多大的影響。
更不知道,此戰對他身處的大明,帶來的結果是好是壞。
“既然錢閣老想寫,那晚輩求之不得。”
劉承宗笑著說了一句,隨後正色道:“閣老來寫也更合適,我們要立許多塊石碑,碑文要記載許多陣亡士兵的生平,他們有邊軍衛軍民軍,有漢兒達兵西番,有平民生員宗室……呵!”
他想說,卻不知從何說起。
除了他沒人知道,此戰對天下的真正影響。
或者說,對劉承宗自己的意義。
更沒人知曉,自此戰得勝,劉承宗平靜面容下內心的躁動。
他東征西討南征北戰,很多年,建立一支軍隊,而現在,他用這支由天下人組成的軍隊,在這個戰場,扭轉了天下人的命運!
折斷,歹青固倫的國運。
“至於此戰,閣老只需寫一句即可。”
劉承宗神色鄭重,微微揚頭。
“崇禎丙子,劉承宗破金軍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