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承宗的火箭彈。
別說八旗害怕,就連元帥軍自己也害怕。
任何人對上這種兵器,都沒有太好的防禦手段。
儘管這玩意使用方式苛刻,花費代價巨大,放得少只能看個大煙花,但在合適時機以集群大量放出,能在頃刻間打亂前線軍陣組織。
此時庫倫戈壁上的情況就是如此。
當成百上千的火箭彈穿越戰(zhàn)場,均勻打擊在漢、蒙兩旗的陣線之上,從來沒見過這種進攻手段的旗軍陣型頃刻瓦解,被第一旅騎兵轟踏殺穿。
乃至整個戰(zhàn)場,歹青三翼皆在火箭飛曳打出的硝瀑中驚慌失措。
中軍三線的兩紅旗先潰,其後正黃與護軍、前鋒三營在黃臺吉命令下被迫撤退,右翼散佈混戰(zhàn)的騎兵看見中軍潰散,也爭相奔逃。
反倒是左翼最後一個營,科爾沁的軍陣仍在與漠北軍鏖戰(zhàn)。
這主要是郡王滿珠習禮剽悍善戰(zhàn)的威望在人們心裡壓著,二來他們身處側翼正在交戰(zhàn),一時間也沒顧上看中軍被火箭彈犁地後的慘狀。
對他們來說,火箭彈還沒有卷沙急進的賀虎臣嚇人。
賀虎臣率朔方營向東席捲天佑軍,轉頭南向的瞬間,滿珠習禮和素巴第的軍陣同時崩潰。
兩軍匹敵的態(tài)勢徹底改變。
第一旅撲擊如狼似虎,讓戰(zhàn)線上的八旗軍如同遇見洪流,當洪峰襲來,轉身逃竄者避之不及,逆勢而戰(zhàn)者同樣被撞個粉碎,皆被蠶食吞沒。
規(guī)模巨大的潰逃,已無人能遏。
高應登與李鴻嗣率正奇二營追逐兩紅旗,當兩紅旗在奔走中潰亂,不少人直朝南逃,正奇二營看都不看,僅有殺紅眼的幾隊人追逐而去,更多騎兵則追隨崇德皇帝的儀仗向東南追去。
被他們追擊的敵軍丟盔棄甲,他們也在追擊路上不停地扔東西,馬屁股上的毛氈毯子之類生活物資、刀油磨石箭簇甲片之類隨身零碎,能丟的統統都丟下。
幾乎所有人馬背上都只留下箭壺弓刀,當然還有馬臀塞了銀條的行囊。
嶽託被兩紅旗簇擁著逃竄,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看見不遠處滿珠習禮正領潰軍朝自己這邊逃,身後是瘋狂追逐卻馬力不足的朔方營。
這會被追飛了人心惶惶也不敢反打,只好扭頭繼續(xù)逃竄。
不過元帥軍並未全面追擊,實際上,除第一旅正奇二營受命出擊、朔方鎮(zhèn)自西面來援之外,就只有同樣隸屬第一旅的左光先遊騎營加入追擊。
遊騎營出擊,是因其在編制上隸屬高應登指揮,第一旅兩個營都出擊了,他自然要追隨敲邊鼓。
援兵營是實在追不動,唐通的軍陣早前受敵連番衝擊,鏖戰(zhàn)良久,這會眼見敵軍退去,只有數百騎上馬追出二里地,眼看逐敵無望,便次第撤回。
北元、雁門二營,是等第一旅已經追出去片刻,收到劉承宗進擊逐敵的命令,才從火箭彈爆炸的驚悚中回過神來,發(fā)兵出擊。
其他各營,都沒動。
這倒不是元帥軍各營都能令行禁止,實際上劉承宗對手下各營非常瞭解,估摸著敵軍被衝崩之後,各營為爭搶戰(zhàn)功、痛打落水狗,就會齊齊進軍。
以前就是這樣的,像謝二虎率領蒙古旅的時候,打起仗來,膠著時刻的硬仗,蒙古兵如果沒有提前下班,就會在第一時間被敵軍打跑。
而當元帥軍正兵取得優(yōu)勢,那些兵甲較差的遊牧騎兵就會瘋狂地跑回戰(zhàn)場,在追擊殘敵的戰(zhàn)鬥中大顯神威。
但這次不一樣。
因為賀虎臣已經大顯神威了。
宗人營沒動,遼陽營孫龍求來的,他都快給金蟬子跪下了,拽著金蟬子的蟒袍袖子,要求沒有大元帥進兵的命令,宗人營就別衝。
因為他的兵全是禿頭小辮,還穿著八旗軍的衣甲。
只有跟在宗人營這幫飛魚鬥牛與蟒袍之間,才顯得像正經人。
跟著逐敵,孫龍是真怕別人拿他當八旗打。
漠北軍在素巴第的指揮下,收兵收得更利索。
賀虎臣的軍隊轉頭南向之際,滿珠習禮的科爾沁軍隨之崩潰奔逃,素巴第也吹蒙古角,下令撤出戰(zhàn)場。
就形成了兩軍同時崩潰的模樣。
相較於科爾沁旗軍,素巴第的注意力始終被賀虎臣牽制。
一來是賀贊那幫光腚軍還在割人頭,二來素巴第可是看到了,賀虎臣的騎兵在坐騎中箭中創(chuàng)、跑不動或落馬了之後,只要周圍沒敵軍,就也都在砍人頭。
他摸不清賀虎臣的成分了。
這會兒看歹青軍撤退,也覺得自己幹完活了,便不想再繼續(xù)冒風險作戰(zhàn)……萬一這幫人是砍虜頭的明軍呢?
別劉承宗的仗打贏了,他們反倒把自己搭進去了。
當潰兵與追兵銜尾離場,收束軍兵的素巴第翻身下馬,在手中攥起一把染血黃沙,看向不遠處得到片刻安寧的黃昏戰(zhàn)場,胸膛中內心仍在顫動。
袞布汗、車臣汗部的巴布臺吉、和託輝特部的額爾德尼這幾名漠北貴族,聚攏在素巴第身旁,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伏屍數里血染黃沙的黃昏戰(zhàn)場。
愣神。
他們的精神,仍未從鋪天蓋地的火箭彈爆炸中恢復過來。
最終,漠北貴族們向傲立軍中的元帥大纛投去複雜目光。
那是一種有震撼、羨慕、驚懼、崇拜和忌憚的眼神,除了額爾德尼,每個人都一樣。
額爾德尼琿臺吉的眼神就簡單多了,清澈。
很清澈。
良久,素巴第最先回過神來,長出口氣,這才發(fā)現周圍漠北三部的大貴族都在愣神,便咳嗽一聲道:“諸位都在想什么?”
年輕的袞布汗,臉色不太好看:“劉承宗有此兵,我等恐怕……唉!”
素巴第跟巴布對視一眼,二人眼中都有同情之色。
他倆都知道,袞布是真想三部聯合,甚至拉上衛(wèi)拉特組成聯盟,自成一派雄踞漠上,抵禦所有外來勢力的侵襲。
巴布和素巴第,雖然各有立場,但站在蒙古人的角度,即使不說欽佩袞布的理想,也不至於奚落。
只是,這不現實。
巴布遺憾地搖頭:“假使此役,非契丹汗為之,而以我車臣部兵四萬,擊天聰汗兵六萬,土謝圖汗以為如何?”
袞布啞然。
巴布是在提醒他,兵強馬壯的不止劉承宗一個。
跟他們的軍隊比起來,那歹青軍又與怪物何異?五六萬大軍在行軍中猝然遇襲,受襲部隊跑兩步割辮子返身死戰(zhàn),大軍從容變陣,張開兩翼撲上來再打。
捱了聲震曠野的短槍長炮,也不過撤回整隊再度進戰(zhàn),打不破車壘,撤回去換人再打,直到衝進車壘,叫人家格鬥錘出來,這才稍有怯意。
巴布自忖,換了他們車臣汗部,即使有襲擊側翼的機會,恐怕都不敢往上衝。
就算真衝了,弄不好連一旗都衝不垮,在白甲兵割辮子逆戰(zhàn)那會,就把他們衝崩了。
畢竟人家粆圖臺吉的兵,兩騎就一副鐵甲;吳思虎兵,一騎一副鐵甲,有的人裡面還穿了鎖子甲;歹青軍在這場戰(zhàn)役是四五個人一副鐵甲,而他們漠北軍,是十二三騎一副鐵甲。
劉承宗兩個營能頂住反衝,是因為箭射到人家身上要么不破甲,破甲了無非皮肉傷。
換他們漠北軍,射身上非死即傷。
這場仗換了人,就算突然襲擊,誰又能打得過黃臺吉呢?
巴布的立場,多少還是不願意自己對抗後金軍。
素巴第的立場就更簡單了,他對袞布勸告道:“若無契丹汗,天聰汗國西侵,車臣汗是戰(zhàn)是降?不論戰(zhàn)降,下一個就是土謝圖汗部。”
言外之意,冤有頭債有主,是天聰汗不斷西侵漠南的蒙古親戚,你可別怪到契丹汗頭上。
袞布抬手,沒再讓二人多勸。
他何嘗不知這些道理,只是想明白一件不願接受的事,並不意味著心裡就能好受了。
只能無力感更強。
素巴第見他如此,也不再勸,只是笑道:“至少你在盛京搶的東西,契丹汗真讓你帶回家。”
說著,他看向自己的大封臣額爾德尼,不禁問道:“怎么了?”
額爾德尼琿臺吉的眼神從未如此清澈,充滿對自身選擇的慶幸,與對領主素巴第的感激。
聽見素巴第的疑問,他當即矮身行禮:“若非札薩克圖汗勸阻,我這會正率領部眾,在攻打忒猛汗國的路上了!”
額爾德尼在這場戰(zhàn)爭中幾乎寸功未立,就是完完全全的觀戰(zhàn),沒完沒了的震驚。
他一開始並不在意劉承宗的元帥府,只是不願駁了領主素巴第的願望,這才親自過來看看。
但實際上作為獨立領主,他並沒有那么在乎宗主素巴第,對其號令也並不聽從……因為素巴第不幫他打衛(wèi)拉特。
奈何,他身邊淨是這種不敢?guī)退蛐l(wèi)拉特的角色。
和託輝特部跟羅剎國的關係近,雙方打交道已經快二十年了,有深厚的貿易、外交基礎,羅剎人需要通過他來得知大明的情況,而他需要羅剎國幫他對付衛(wèi)拉特。
然後雙方的關係就卡主了。
羅剎不幫他打衛(wèi)拉特,他就給羅剎提供一堆大明的真真假假的情報。
一會兒大明是隻有一座巨城的可怕國度,城裡有條大河,鉅艦從城內載滿絲綢、絲絨、花緞出海;一會兒察哈爾汗通過挖地道的手段,把大明攻佔了。
總之,就是給羅剎人編造一個說破就破的夢幻泡影,你們想去得抓緊,要去,我護送你們去。
但有個要求,莫斯科的察汗必須向託木斯克、託博爾斯克、塔拉的全體臣民下令,命令全體部隊協同討伐哈拉忽拉臺吉。
這個哈拉忽拉臺吉,就是巴圖爾琿臺吉他爹。
那羅剎哪兒敢啊,結果額爾德尼也急了,你必須弄八千到一萬兩千人的軍隊駐紮在託木斯克,我需要用這支部隊的時候,會告訴託木斯克。
否則你們不照顧我,我也不叫你的使者通過我領地前往大明。
直到週日強打了託木斯克,建立泰萌衛(wèi),和託輝特部與羅剎國的關係,才出現突破性進展……西方的援軍沒來,但託木斯克以東的羅剎人回不了家了。
他們?yōu)榍箢~爾德尼打回託木斯克,許下了各種願望。
而現在,額爾德尼親眼目睹了這場戰(zhàn)爭,滿腦子都是後怕。
素巴第見他行禮,高興壞了。
自從額爾德尼繼承父親的和託輝特部,到如今從來沒有這么真心實意的給他行過禮。
這一切都是投靠大元帥,給他帶來的威望……扎薩克圖汗部,正在正確的道路上前進!
這一幕令素巴第心情大好,他笑著問道:“不去聽從羅剎人的勸說,出兵攻打忒猛汗國了?”
額爾德尼不禁沒好氣地笑了:“大汗都說了,忒猛汗國是他的封臣。”
說罷,他抬手指向自己的鼻子:“我?”
又指向遠處那面象徵劉承宗所在的大纛:“打他?”
額爾德尼譏諷地笑了一聲,果斷搖頭:“我活膩了?”
他現在歸心似箭,決定在這邊好好像宗主素巴第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想辦法從素巴第手裡借點戰(zhàn)利品,到歸化城買些兵器甲冑,回去就把那些羅剎使臣、軍兵收為部眾。
那些人都是他有老交情的朋友,這是為他們好。
回羅剎、打回託木斯克之類的事就再也別想了。
西邊的人也再都回不來了。
就岱青契丹汗這戰(zhàn)鬥力,羅剎察汗就算真弄一萬兩千人到託木斯克,對上了也是肥地的命。
額爾德尼這漲了多大的見識啊!
上百門野戰(zhàn)大炮齊射轟鳴,上千支火箭彈肆意飛馳,九萬軍隊以平均兩個人一副鐵甲的披甲率,在荒原隔壁上展開會戰(zhàn)。
這種觀戰(zhàn)的經驗,西伯利亞的汗、臺吉有一個算一個,三輩子都沒有!
契丹汗六千騎衝六萬軍陣,天聰汗壯士斷腕變陣,契丹汗揮兩翼進軍,天聰汗張兩翼阻截……這才叫戰(zhàn)爭!
額爾德尼認實際。
天聰汗雖然也很厲害,但贏得戰(zhàn)爭的劉承宗顯然才是額爾德尼心裡的唯一的神。
怪不得準噶爾那巴圖爾琿臺吉來一趟青海打了敗仗那么服氣呢。
誰不服氣誰傻子!
他已經決定了。
回去收攏了那幫羅剎人,他就把和託輝特部交給兒子管理。
自己帶幾千人馬南下助戰(zhàn),投身契丹汗旗下當將領。
這才是大丈夫該投身的戰(zhàn)場,那赤甲騎兵才是軍隊該有的模樣!
以前,媽的……白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