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萬一千蒙古兵,向南突擊。
一萬三千八旗軍,正在潰逃。
兩支龐大軍團絞在一起,左右馳射、往來衝殺。
馬蹄踐踏激起的揚塵不斷上升,如巨浪凌空,翻騰不息。
元帥府的北元遺老殺紅了眼。
自萬曆末年以降,二十年來,北元軍與八旗軍在戰場上數次遭遇,無不是一觸即潰,再觸再潰。
演變到後來,只要遠遠瞭望到八旗軍嚴整的進軍隊列,察哈爾的軍團便不攻自潰。
不是蒙古人不能打,大明的夷丁很能打,八旗的蒙古也很能打。
而是察哈爾、土默特這些自主發展的蒙古不能打。
因為窮。
窮到無法較馬,窮到沒有鎧甲。
越窮越打,越打越窮,先人傳下來的鎧甲丟光,上戰場成片的徵召牧卒,遠遠看見八旗軍一片雪亮明甲,離近了刀槍不能刺入、箭矢難以大傷。
反之稍加接觸,就要被打得損兵折將。
只剩下馬多,倒是人人都能騎著跑。
任誰都只有敗逃一途。
當一兩銀子能買幾十斤鋼鐵,全軍鎧裝成為九邊戰場上的常態,舊有的單純遊牧生產方式,百戰百敗也不奇怪。
然而,當四十萬蒙古之主的察哈爾更名換姓,由六千老察哈爾組成的北元、雁門二營,在戰場上將二十年來的敗績掀翻在地。
終於,輪到八旗軍苦戰潰逃的時候了。
但當歹青軍陣右翼三路皆潰,數以萬計的大軍向二道防線奔潰,紛亂逃竄的軍陣之中,卻不斷有白甲兵摘缽胄抽順刀,割辮子交付旁人,返身逆陣,仗堅甲挺長刀,與縱馬踐陣的元帥軍搏命死鬥。
打穿正藍、鑲白兩旗軍陣的將領,是北元營參將吳思虎。
這人從前是察哈爾的汗庭四大宰桑,跟著林丹汗從東敗到西,打敗仗的經驗非常豐富。
他一衝,正藍旗一潰,他就能憑藉經驗看出是真是毫無準備的潰敗,因此都沒砍殺潰軍,引領騎兵直奔下一陣的鑲白旗就殺了過去。
等鑲白旗也潰了,又想繼續向南,再打穿一陣,不過緊跟著就看見後方軍隊就地結陣,開始拉第二道防線了,穿戴鎧甲的八旗軍越來越多,這才返身命北元營三個千總部散開,從後向前,把大股潰軍包入囊中,肆意砍殺。
他自然是看見了被包圍在陣中各處,拼死奮戰的白甲兵。
不過吳思虎見這一幕,卻不驚反喜,只管破蕩掩殺。
自察哈爾西遷算起,這幾年漠南草原上的臺吉諸部滅了不知多少,這其中固然有極端天災的原因,但更多滅亡是因為戰爭。
而在那些規模或大或小的戰爭裡,都會出現這樣的場景——精銳軍士,為掩護部隊撤退,返身決死。
在吳思虎眼中,這是部落即將滅亡的徵兆。
一個汗有軍隊,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利用戰鬥,陸續把軍隊中的士兵分成三份。
最有膽氣、最強壯、最善戰的一流士兵,留在身邊做護衛;二流的,作為精銳部隊;末流的,則是普通士兵。
打起仗來,普通士兵上陣,二流精銳伺機破敵;如果精銳打不過,就帶一流部隊撤退。
一流部隊,不到萬不得已,要留著重建軍隊。
這對各個封建主更是如此。
因此在他看來,打死這二三百個在陣中各處回馬死戰的白甲兵,比再擊潰兩陣的功績還要大得多。
畢竟早在戰前,元帥軍各部將校就已經知曉劉承宗的意圖。
大元帥不是要跟歹青決死,而是要讓敵軍畏懼,己方得以攜帶戰利從容撤退。
殺戮最精銳的士兵和基層軍官,無疑是達成這一目的最有效的方式。
事實上在黃臺吉重新立起二道防線的同時,又一旗陷入苦戰。
是濟尓哈朗的鑲藍旗。
濟尓哈朗雖然也是舒爾哈齊的兒子,但跟阿敏不同,深得黃臺吉信任。
黃臺吉責天罰地的一個人,把親兒子豪格罵到自閉,卻從未責罰過濟尓哈朗。
因此濟尓哈朗此時坐鎮盛京,召集了旗下餘丁協防。
在黃臺吉陣中領鑲藍旗的,是濟尓哈朗的弟弟,費揚古。
就是那個在伊遜河放火燒山,使阿濟格不能東返的那個費揚古。
跟別的旗東拼西湊一堆留守部隊不同,費揚古所率領的部隊非常精銳。
由於他們本是迂道攻明之軍,又在退回盛京後召集旗軍,擁有鑲藍與鑲藍蒙古二旗近六千兵員不說,軍中單戰馬就三千餘匹、盔甲有四千多領,可謂這場戰役中的諸旗之冠。
能與其在鎧甲和戰馬上較量的,只剩黃臺吉親領被稱作護軍的巴牙喇、被稱作前鋒的巴牙喇前哨二營了。
惟獨,費揚古的部屬一沒火器火炮,二沒帶楯車。
依照後金時代的軍事傳統,楯車是非常重要的軍械,重要性不亞於強弓、鎧甲。
努爾哈赤就曾下令,將領楯車不到不能出戰。
而不等楯車擅自進攻,多半要敗,敗了必然受罰。
費揚古對此當然清楚,只是他與鑲藍蒙古的胡希布,兩個固山就是沒楯車。
他們原攜楯車十具,在興安嶺西麓與元帥府的蒙古軍交戰,一路轉移,十具楯車丟了八具。
回去怕被責罰,不敢報告,另外兩具也被費揚古交給旗下匠奴仿製,想著自己出血出錢,偷偷摸摸做好了補上。
因為楯車很貴。
戚繼光當年為擋槍子,曾造過剛柔牌,是由木、漆、紙、油、鐵多層複合材料製成的長盾牌,重達十五斤,苦於造價極高,一面要五兩銀子,無法官辦採造。
努爾哈赤的楯車,跟剛柔牌差不多,只是更大,六寸厚的木牌、覆蓋牛皮、鐵皮,組成複合楯車,造價更貴。
因此通常來說,丟失楯車,黃臺吉的責罰,會比楯車造價更貴。
費揚古和胡希布寧可自己出錢,也不願受責罰。
反正也能剋扣蒙古旗軍的賞錢與壓榨奴隸。
在這個戰亂災荒橫行的年代,在哪能混出頭都是少數,尤其對林丹汗敗亡後的蒙古人來說,貴族降金後,較之早前在蒙古地位大降。
普通人則會淪為奴隸,被旗人欺壓,平時捱餓捱打,戰時被逼著上城牆,即使是僥倖先登,也會因旗人嫉妒不予支援,悲慘地死在城頭。
家人若能找到黃臺吉告狀,自然會得到豐厚的賞賜,予以正名……但這就像找到崇禎告狀、找到劉承宗告狀,找到任何統治者告狀一樣,塑造出皇帝都是明君,是下面人壞的假象。
很多蒙古人降了金餓肚子捱揍,逃跑,叛逃大明,還是餓肚子。
逃到宣大的蒙古人,也好不到哪兒去,屬於期貨人頭,打了敗仗就拿他們裝女真領賞。
大明不缺兵丁。
長城以南在和平年代,把夷丁當個寶,是因為他們大概率會騎馬射箭,穿上鎧甲就是兵,比直接招募農民,省略了費錢費糧的訓練階段,能直接投入使用。
但崇禎登基以來,大明已經通過系統化的徵稅創造流民,剿殺流民帥招撫流民軍,繼續加稅創造新流民,完成了對西北農民的軍事化改造。
招安的農民軍,通過幾年的流動作戰,刀口舔血學會了騎馬射箭,要屯田會屯田、要作戰會作戰,是性價比更高的選擇。
也就祖大壽那的蒙古兵過得還湊合。
費揚古的算盤打得挺好,唯獨沒想到,黃臺吉沒給他時間。
楯車根本沒來得及造,就在崇德皇帝的一紙詔令的調派下再度出征,而且是沒有任何準備的急調。
戰場另一邊的劉承宗早就看到黃臺吉重立陣線,就憑經驗猜到他要張開兩翼打包圍,因此在歹青軍兩翼張開之前,就對己方兩翼完成了下令。
他遣傳令兵飛奔至左光先、唐通與素巴第的陣中,命左右翼在看見敵軍兩翼張開之時,先狠攻一陣。
劉承宗的目的是中心突破。
但歹青的兵力多,即使他手上仍摁著第一旅最為精銳的正奇二營八千人,仍不敢輕舉妄動。
所以為再次調動敵軍,必須在兩翼碰碰運氣。
元帥軍的右翼打歹青左翼很吃力。
右翼是素巴第的漠北軍,雖然有六千騎兵,但他們的騎兵披甲率還不如八旗的守備部隊,非常原生態的蒙古貴族加牧騎組合。
靠著中軍和右翼皆潰,並且金玉和的漢軍旗營正將火炮轉移,這才一舉攻破了金玉和的軍陣。
隨後粆圖臺吉與吳思虎的兩營急趨向南,素巴第也想往南打一打,但撞在馬光遠的漢軍陣上,一衝,巍然不動;再衝,漢軍陣還不動。
素巴第懂了。
他只能遠遠遊曳,對劉承宗的進攻命令有心無力。
劉承宗見狀,也從後方給其下達了第二道命令,就是遠遠的擺開海子陣,勿要讓敵軍前衝。
素巴第收到劉承宗第二道命令的同時,派去給劉承宗表達建議的人也到了中軍。
這位漠北三部之一的汗,給自己的部隊安排的很好,跟劉承宗請求右翼暫緩進擊,等賀虎臣來了再協同漢軍一道進軍。
劉承宗對此表達肯定,隨即給第一旅的奇兵營傳令,讓他們轉移到正兵營的右翼,跟正面的宗人、遼陽二營相連。
調李鴻嗣向右翼移動,並不是他要保護素巴第。
而是劉獅子覺得,漠北軍的陣線弄不好待會要被捅破。
萬一被捅破了,他得讓李鴻嗣這個營保護自己和高應登的正兵營,免得叫人家給他們來一次側面擊破。
對劉承宗來說,這場仗,就是用時間換兵力。
在足夠短的時間內,多次、多點地對歹青軍被迫變化的陣線施以打擊,敲擊薄弱地帶,並加以突破,造成軍陣多點崩潰。
如果不能,就必須儘快帶著斬獲戰果撤退。
但左翼一碰,就碰出的費揚古沒有楯車。
先動手的是唐通。
他的援兵營原本就在歹青的右翼側後方,同側面的宗人營用槍炮,削掉了豪格陣中一角,使吳思虎的北元營得以湧入陣中。
隨後正藍旗崩潰,北元營繼續突入,槍炮為避免誤傷沒了用武之地,就也繼續向南,移動至鑲白旗軍陣旁邊。
不過也不知該說北元營騎衝得快,還是正藍鑲白潰得快,反正唐通的兩千步騎兵一直在追趕前線,始終沒有避免誤射打放銃炮的機會。
他這兩千人本身就是大營編制下的騎馬火器營,只帶四門獅子炮,但武裝了二百輛抬槍戰車和八百八十桿重銃,投射能力非常強。
雖然車上也攜帶了弓刀長矛,但不用火器,無疑是自斷手腳。
正當唐通心中對敵軍潰敗來的太快,充滿絕望之時,驚喜地看到了一支軍隊正從敵軍後方上前,朝自己這個方向移動,不禁大喜過望,就連整個營的趕路都快了幾分。
元帥軍這會兒正是士氣最高昂的時候,就連遼陽營那種新降軍隊,都在看到劉承宗大肆賞賜士兵、並對孫龍等軍官加以賞賜,刺激地在車陣掩護下拔刀砍人。
宗人營不僅有戰車掩護,那些穿蟒袍的皇親國戚多少還有點鎖子甲之類的盔甲,遼陽營那是正經的輕裝炮兵,還是降軍,都為了銀子開始肉搏。
更別說第一旅之下的正兵了。
事實上這會所有軍官,鼓舞軍兵士氣的說辭都很簡單,就是告訴軍兵,不把這幫人打服氣,他們在路上就得搶你的銀子。
這種話對其他軍隊來說,可能是騙人的假話。
但對元帥軍,字字屬實。
那還真是他們的銀子,劉承宗在出邊前一口氣發了兩萬多斤,人人馬臀囊裡都塞著銀條,甚至有些早前立功的人銀子更多。
這時候歹青軍上來,都不算斷人財路了,在元帥軍眼裡,八旗軍本身就是財路。
就在這時候,劉承宗從後方傳達的命令到了,命左翼的唐通打擊前方之敵。
唐通狐疑地看了後方一眼,心說大元帥這什么神機妙算,敵軍還沒上前,就已經從後面派人傳令來了。
不過這也不重要,正合了唐通的心思。
抬槍戰車當即被戰馬拖拽著在戈壁飛馳,迎著鑲藍旗的行軍陣線在三百步打橫,一桿桿抬槍調轉槍口,隨即後方的步炮手放好坐騎,藉助戰車掩護,擺下長牌,將一桿桿重銃搭在戰車相連的長牌之上。
唐通策馬走過陣線最前,張弓搭箭,將三支鷲羽大箭以不同的仰角射出,為前陣標識出大概距離,隨即退入車陣之中。
一名名抽出雁翎刀的赤甲軍官在各自陣線的側面越陣而出,
他們的眉庇投下陰影,遮擋直視落日方向的日光,將清冽腰刀向遠處進軍的敵陣高高舉起,直至其先頭部隊大概越過了最遠的那根羽箭。
唰!
一柄柄雁翎刀空劈而下。
砰砰!
槍炮齊鳴,陣陣硝煙自陣前揚起。
而在硝煙之中,火光迸射,數以千計的彈雨如霰,似狂風般掃過敵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