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城的夜,不似以往安寧。
即便是嚴冬天寒,也有不少人聚在茶肆酒館裡熱鬧著,他們一簇簇的聚在一起,圍攏著一兩個白日裡近距離看過妖夷頭顱的,聽著他們繪聲繪色的描述那血淋淋的猙獰景象,一個個興奮的喝彩著,他們開懷暢飲,肆意談論,彷彿只是這一場仗,就將徹底扭轉常州的局勢,北夷不日便要被趕回極北苦寒之地似的!
靠近南城門的一座近來已經許久不曾有客光顧的小酒館,今夜亦是座無虛席,講故事的亢奮,聽故事的更亢奮,幾乎要將小酒館的屋頂都掀翻了去!
已經辭退了夥計的小酒館老闆充當起了夥計的角色,堆著笑臉忙前忙後的跑著,將新添滿的酒壺送到人群中間的幾張桌子上,又將桌上的殘羹收起,麻利的擦了擦桌子,才快步往店鋪後廚走去。
後廚裡是他的婆娘,年紀也不小了,見他進來,一邊忙活兒飯食一邊抱怨,老闆有心躲避,就端著殘羹出了後院,打開後門看了看,將那殘羹遞給門口三個髒兮兮難民中年紀尚小的一個,看了眼其它的一老一傻,對眼睛黑白分明的孩子道,“快些吃吧,吃完將盆子還我?!?/p>
說完,也不管三人的神色,又自將後門關上。
卻說那孩子雙手捧著仍有半數疙瘩湯模樣的盆子,又低頭看了看自家的衣服,輕輕一嘆,道,“師父,你瞧人家都把咱們當乞丐看了......”
若是洛川在此,定然能認出這孩子,正是跟隨過自己一段時間的天真小道童!
另外兩個自然就是米香道人和土山!
米香道人正在閉目養神,聞言斜瞥了天真一眼,道,“眼下這般的時候,乞丐與難民也實在是沒有多大分別了,”他回頭看了看身後的院子,識別了一下小酒館的位置,自語道,“這家的老闆倒是個好人,好人該是有好報的?!?/p>
一副癡傻模樣的土山卻忽的低聲接了一句,道,“這些天也見過了不少的人,哪個好人有好報了?反倒是那些心思壞的,我看還能活得好些。”
米香道人輕輕搖頭,道,“生在如今的山南郡,活得好些還是差些,都已經不再重要了,真正算得上好報還是壞報的,不過是最後的最後,誰能活下去罷了。”
土山恢復了癡傻的模樣,卻仍是不以為然的搖了搖頭。
天真低頭看了看那半盆疙瘩湯,遞給了土山,土山也不在意這是別人吃剩下的東西,端起來咕嚕嚕的喝了個乾淨,而後將那盆子隨手往腦後一扔,便有一股極其微弱又柔和的妖力託舉著那陶盆翻過了院牆,穩穩的落在了後門裡面。
天真看向米香道人,問道,“師父,聽人們說,離郡太守他們沒有在這濟城久留,又去了不知何處,咱們沒能見上他,就還繼續待在這裡么?”
米香道人閉著眼睛點了點頭,道,“咱們來這裡本來也不是要見離郡太守的,見上了自然好,見不上卻也無妨。”
天真像個小大人一般嘆了口氣,道,“師父,你到底要找什么人來?白日裡若不是你心生感應,有土山給咱們開道,定然是能擠到近前,屆時只要喊上一聲,離郡太守定會讓咱們過去一見的......”
米香道人閉目搖頭,“天機莫測,不可說也,只是可惜了,那時候人潮洶湧,為師循著那感覺去追也終究是沒有追上,只看到了一個背影,似是......似是個武者一般......”
天真搖頭道,“人海之中看到個背影,與壓根就沒看到也無多大區別了,師父,近來你睡著的時候越來越多,可曾再有那種感覺?”
米香道人面色一沉,搖了搖頭,“天機莫測,天機莫測啊......”
天真坐起身來,湊到米香道人的面前仔細的打量了打量,忽的又問,“師父,我昨晚看見你偷偷給離郡太守算命了的,結果如何?”
米香道人忽的睜開眼睛,將天真嚇了一跳,他狠狠的瞪了天真一眼,復又閉上眼睛,道,“還是一樣,算不出來。”
天真撇了撇嘴靠回到院牆上,喃喃道,“就知道算不出來,還總是算算算,不是說算這種東西很耗費心神的么......”
土山再度開口,也是小聲嘀咕,道,“何止是耗費心神......”
天真似是沒有聽到一般,扭頭去看巷子口,幾個黑影見這裡僻靜,小心翼翼的拐了進來,看米香道人三個沒有排斥的意思,就不遠不近的找了個凹進去的牆角坐下,也是幾個人窩在一起,報團取暖。
天真見狀只好也擠到師父身邊去挨著,湊到他耳邊小聲道,“近來濟城的難民越發的多了,每日裡施的粥卻是越來越稀,眼瞅著說不定什么時候北夷就要兵臨城下,你說那山南郡太守為何不放百姓南去?”
米香道人沒有睜眼,道,“放?如今的濟城也未封閉,每日裡雖然限時,但城門到底是要打開的,百姓如何不走?這城中流民,多數是拼了半條命,才好容易來到濟城,又是機緣巧合或者散盡了身上最後一點錢帛才進了城內,城內施的粥就算再稀,總也有口吃的,這寒冬日冷,若是沒這口吃的,出城往南去,可不就是十死無生的下場?”
“何況在這些百姓看來,戰爭總會過去,等到仗打完了,北夷退去了,他們不還得去憑著自己的一把子力氣討生活?”米香道人道,“要么就是留在這樣的大城裡哪怕為奴為婢,要么就是返回到故土重新種上糧食,往南去,就能有更好的活法了?”
天真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道,“可是這一切,都要濟城最後守得住才行,若是守不住,北夷可是城破則屠的!師父......”
米香道人略略有些煩躁的道,“師父要是能夠知道那種事情,還在這裡苦等什么?”
天真沉默片刻,然後重又道,“師父不是說過,那離郡太守是天生便帶了大氣運的,此番他既來了常州,且一來就斬妖除獸凱旋而歸,濟城此番定也是無恙的。”
誰料這一番話說出來後,米香道人胸中那股子煩悶之氣越發鬱結,忍不住連連咳嗽起來。
天真見狀連忙輕拍米香道人的後背,又幫他摩挲著平復喘息。
米香道人深呼吸了一口之後,終是忍不住嘆息出聲,他抬起頭,仰望夜空,心中的不安與日俱增,好像天塌地陷就在眼前,他雙手合十,喃喃唸誦,“女娥娘娘,護佑人族,渡此劫難,順遂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