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黑了,苗先生準(zhǔn)備告辭,他向林伯和瓢爺抱抱拳,說:“今兒叨擾了,不好意思。”
林伯好像沒聽到苗先生說什麼,他低著頭封了鍋灶下面的火,弓著腰扶著鍋臺站起身,繞過苗先生身後,撩起門簾鑽進了東間屋,沒留下一句話,只留下上下忽閃的門簾。
呆呆注視著林伯消失的背影,苗先生滿臉尷尬,他朝著東間屋深深弓下腰,無可奈何地?fù)u搖頭,心裡除了羞愧,更多的是無地自容,他為自己心裡所想沒說出口的話赧顏,施人之恩不發(fā)於言,受人之惠不忘於心,這個道理他比任何人都明白。
走到院門口,苗先生一隻腳邁過門檻,另一隻腳被門檻絆了一下,差點磕到,他半拉身子依靠在門框上。
瞧著苗先生踽踽而行的背影,瓢爺心裡萬分內(nèi)疚,怎麼說,丫頭來青峰鎮(zhèn)時是苗家收留了她,苗太太拖著病體給小九兒餵奶,唉,今兒如果是丫頭在屋裡,她不會這麼冷落苗先生,想到這兒,瓢爺上前攙扶住苗先生的胳膊,關(guān)心地說:“苗先生,您慢點,今兒風(fēng)大。”
瓢老頭的一句話讓苗先生聽了暖心,確切地說感動,他再次抱起雙拳,嘴唇哆嗦:“唉,老哥,請原諒俺苗緒不請自來,讓大家都不高興,請您與俺給林家嫂子賠個不是。”
“好的好的。”瓢爺連聲應(yīng)答。
街道上,風(fēng)颳著街邊的樹,左右搖擺,掉落幾根枯枝;颳著天上的雲(yún),一塊塊灰色的雲(yún)互相牽扯著,從東飄到西,從南飄到北;三三兩兩的行人縮著脖子,抱著肩膀,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幾個做小買賣的躲在樹下,或者房山旁邊,面前擺著幾個破筐,破筐裡裝著要賣的什物,嘴裡有氣無力地招呼著行人。
裁縫鋪子的門開了,龐新雲(yún)把一簸箕煤灰放在門外,頭也不回地說:“孩他媽,開燈吧,太陽落山了,咳,冬天越冷,越黑得快,真是不給窮人一條生路啊。”
隨著龐新雲(yún)的話音,屋裡的燈亮了,兩個小男孩掀開門簾,從內(nèi)屋鑽了出來,嘴裡歡呼著:“阿爸,阿爸,我們?nèi)ソ稚峡纯础?/p>
“回來,回來……”婆姨把手裡針線活扔在縫紉機上,在兩個孩子身後喊著,追著,追到了龐新雲(yún)身邊,埋怨道:“當(dāng)家的,你不是說回青島嗎?怎麼還給孩子找了私塾,俺不懂你是怎麼想的,這青峰鎮(zhèn)一點也不太平,咱們還是回青島吧,龐家裡裡外外那麼多人,有事能互相照應(yīng)不是嗎?俺害怕,害怕你參與那……那一些事,胳膊扭不過大腿,這,不,到處都是日本人的天地……”
“夫人,你這一些話絮叨一天了,你不累嗎?俺都聽膩了,你說什麼?”龐新雲(yún)閃身邁進店裡,回身帶上門,把風(fēng)擋在門外,把激動的語氣關(guān)在店裡:“是中國的土地,是咱們的土地,是他們侵佔了咱們的國家……咱們不能坐以待斃……看好孩子,這個時候魚龍混雜,白天都不消停,何況黑燈瞎火的……”
兩個孩子被龐新雲(yún)嚴(yán)肅的表情嚇了一跳,轉(zhuǎn)身撲進了他們媽媽的懷裡。
“你吼什麼吼?看看,看看把兩個孩子嚇得……”婆姨嘟囔著,用衣袖拭著淚眼,“俺只說了幾句,你就不依不饒……俺心裡是惦念著你,擔(dān)心你,還不是為你好,為咱們這個家好,話又說回來了,像你這麼想的人有幾個?俺不想看著你平白無故……撇下俺娘三個。”
龐新雲(yún)不想聽婆姨絮絮叨叨、哭哭啼啼,他又打開店門躥到了街上,凜冽的冷風(fēng)吹在他紅彤彤的臉上,刮在身上,像根針刺在心口窩上。抬起頭瞭望天際,出現(xiàn)了幾顆星星,像黑暗裡的一盞盞煤油燈,跳躍著點點火苗,那絲火慢慢燒破了一層層黑雲(yún),與各家窗戶上射出來的燈光互相映輝。
從他身邊走過幾個街坊,跟他打著招呼:“龐掌櫃的好,這天冷了,您家煤買了嗎?需要幫忙您就言語一聲,煤不夠一個冬天燒的也說一聲……”
他笑了笑:“夠了,天冷不太久,冬天馬上就過去了……”
旁邊走來一個雙手抓著衣領(lǐng)、夾著肩膀的男子與他撞了一個滿懷,他連忙抱拳道歉,“不好意思,碰著您了……”男子沒看龐新雲(yún)一眼,眼珠子緊緊盯著斜對面的酒館。
龐新雲(yún)凝神細(xì)瞧,此人個子不高,一件長袍外面套著一件棉襖;清瘦的身子,蠟黃的臉色,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這不是苗簡已嗎?天快黑了,天又這麼冷,他怎麼出來了?
“糖人,糖人,兩文錢一個……”糖人師傅的吆喝聲傳進了苗簡已的耳朵,他把一隻手從襖領(lǐng)上拿下來,扶扶眼鏡框,看向坐在牆角的糖人師傅,一晃兒,揣起了雙手,縮著脖子快步鑽進了酒館。
這個時候,苗先生羸弱的身體靠在自家的後山牆上,院裡沒有一點聲音,只有風(fēng)掠過了牆頭,把牆頭上乾枯的雜草吹得東倒西歪,發(fā)出“唰唰唰”聲。不知為什麼?前些日子,不願意走出院子,此時此刻不願意踏進自家的那個院子。
街口傳來幾聲吆喝,肩上挑著煤球擔(dān)子的師傅出現(xiàn)在巷子口,他們的身影沿著街道往北而去;各家鋪子門簷上的煙囪裡冒著煤煙,一滴滴黑水墜落在門口臺階下,很快結(jié)成了一坨黑色的冰。
糖人師傅攤子還擺在原地,他的屁股下依然坐著那個石碾子,他的手裡多了一根長煙桿,一股煙星覆蓋在他鬍子拉碴的臉上,一雙明亮的眼睛穿過嫋嫋細(xì)煙,注視著街北的方向,看樣子他是在等人。
龐新雲(yún)走近了糖人師傅,弓下腰,雙手託著一枚銅板,“師傅,您忙,買兩個糖人……”
糖人師傅把煙桿從嘴裡抽出來,放在石碾子旁邊,趴下頭在火爐子上吹了一口氣,爐子的火苗竄得老高,舔舐著糖鍋底,映紅了一張滄桑的臉。
“龐師傅,剛才那個小夥子是誰呀?俺看到他從苗家麵館走出來……”
“他就是苗先生的兒子。”龐新雲(yún)的聲音壓得很低,只看到他的嘴唇在動:“都是那個女人害的。”
“中午時候,那個女人坐著騾車回了樸大郎的府邸,這麼晚了還沒有出來,她不會留在鎮(zhèn)上吧?”
“不會,那個女人很精明,她隔三差五進鎮(zhèn)上買點東西,最多半天的時間,她不敢隨便留下來,第一她怕樸大郎不高興,第二怕鋤奸團……巴爺,您也注意安全,她身邊帶著幾個偽軍,他們手裡有真?zhèn)砘镅健!?/p>
巴爺?的的確確是巴爺,巴爺怎麼到了青峰鎮(zhèn),以後咱們慢慢說。
看到龐新雲(yún),苗先生抬抬胳膊,想打個招呼,又無力地垂下了。抬頭看看天色,時間接近了傍晚,黑重的夜色馬上漫延到了青峰鎮(zhèn)各個角落;幾個下班的工人擦著他的身體走過,幾個紡織廠女工懷裡抱著包袱夾在人群裡,她們看到苗先生,捂著嘴巴嘰嘰喳喳、時不時回頭偷瞄一眼,然後悄悄議論幾句:“這就是苗先生,他的兒媳婦做了漢奸。”
聽著她們的議論,苗先生想說,那個女人不是苗家的媳婦……他不僅百口莫辯,更無力反駁。
苗先生的腳步與家的方向背道而行。風(fēng)冷了,吹在身上不寒而慄;天黑了,路燈和各家鋪子的燈都亮了,街面上一切清晰了好多。
前面酒館門口人影攢動,這個年月男人手裡有點錢就想喝酒,忘記了家裡餓著肚子的婆姨和孩子,不知這一些人怎麼想的,一杯酒也許能換來二斤玉米麵。很快,苗先生為自己所想汗顏,他苦笑了一聲,自己家的事情都爛七八糟,還要杞人憂天?
他準(zhǔn)備避過酒館,不經(jīng)意的一瞥,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酒館臺階上,晃悠著往下走著,那不是兒子嗎?他今兒又醉了,誰給他的錢?一定是曲伯可憐他,或者拗不過他。
苗先生怕兒子摔下臺階,把身體往酒館門前站了站。從酒館裡小跑著鑽出一個店小二,他一邊用抹布擦著手,一邊吸溜著鼻子,一邊向苗先生點頭哈腰,熱情招呼:“客官,您店裡請……喔,這不是苗,苗先生嗎?這是?”店小二知道苗先生從不沾酒,他的眼珠子在旁邊的苗簡已身上轉(zhuǎn)了一圈,“苗先生,您這是來接少爺?shù)模棵缟贍斠彩强於畾q的人啦,您,您還不放心?”
“沒,沒有。”苗先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苗先生,不打擾您父子啦,俺回了,店裡忙,再見!”店小二說著,把抹布甩在肩膀上,轉(zhuǎn)過身去撇了撇嘴角,心裡叨咕著:溺愛毀子啊。
苗簡已神情恍惚、一腳高一腳低出溜下臺階,撞在他父親的身上,醉言醉語:“大叔,酒好喝,您也喝口嚐嚐吧。”
苗先生伸出了手,想扶一下兒子的胳膊,給兒子說一聲:“慢點,怎麼喝這麼多酒?”他沒說,又把手收了回去。
“賣糖人的……”苗簡已斜著身體直奔糖人攤子。
巴爺把兩個糖人送到了苗簡已的手裡,“少爺,拿好了。”
苗簡已盯著手裡的糖人,傻乎乎笑了,嘴角流著哈喇子,不清不楚地說:“給俺爹嚐嚐,給俺娘嚐嚐……俺娘等俺回家……”
聽到兒子嘴裡的話,苗先生心裡一顫,兒子醉了比清醒的時候好多了。
這時候從酒館走出的幾個酒鬼,一個個滿臉紅光,醉眼惺忪,互相攙扶著走到苗先生的身邊,往前走了一步,好像想起了什麼,斜著眼角打量著苗先生,伸出瘦骨嶙峋的胳膊在頭頂劃著弧,嘴裡吐著清晰的話:“苗先生,剛才看到您家少爺了,他喝醉了。”
看著他們一臉享受的表情,苗先生心裡也有個大膽的想法,嚐嚐酒精是什麼味道,真的如大家所說酒能消愁?那就太好了,用一杯酒把這幾個月的痛苦與煩惱翦滅,何樂而不為?想到這兒,撩起長衫,摸摸內(nèi)衣口袋,摸出幾個銅板在手裡掂了掂,他想去一文錢酒館坐坐。
一輛帶篷子的騾車由北往南旋風(fēng)般而來,騾蹄砸著地面發(fā)出
“咯噔咯噔”聲,街上的行人不由自主讓開一條路,趕車的身穿一套白乎乎偽軍棉衣裝,頭上戴著棉帽子,屁股下面放著一把長槍,手裡揮舞著皮鞭,皮鞭一頭掛著一串銅鈴鐺,鈴鐺在風(fēng)裡癟煞癟煞響著,追魂奪命。
苗先生一抬頭嚇了一跳,騾車已經(jīng)到了眼前,他倒退了幾步,被腳下石頭絆了一跤倒了下去,幾個銅板從手裡散落,在地面上跳動。騾子受了驚嚇,跳起前蹄,把大車掀起,猛然一震,車裡坐著的女人花容失色,驚恐萬狀。
巴爺從坐著的石碾子上跳起身,大手裡握著長長的煙桿,三步並作兩步竄到了騾車跟前,一伸手拉住了騾脖子上的韁繩,大車頭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落在地上。
幾個偽軍從大車後面鑽到了前面,手裡端著長槍,嘴裡罵罵咧咧:“老東西,瞎眼了嗎?”
車伕跳下了大車,舉起手裡的鞭子朝著苗先生的後背抽了下來,疼的苗先生抱住了肩膀。
當(dāng)他的第二皮鞭落下來時,巴爺抓住鞭梢,陪著笑臉,“老總,對不住了,這位先生掉了幾個銅板,他想撿起來,沒成想驚擾了您的騾車……”
車簾挑起,從車篷裡面探出一個粉面桃花臉,“哼,幾個銅板?如果嚇著俺,幾個大洋也賠不起。”
聽到車裡女人的聲音,苗先生心臟猛地一抖,倏地從地面上跳起身來,雙眼冒出兩縷怒光,眼前正是孫香香,她一身加絨綢緞旗袍,外披一件絳紫色斗篷;頭上一頂狐貍皮帽子,帽簷壓著她的狐貍眼;血紅的嘴角向一邊撇斜著,露出前面兩顆翹著的門牙,“吆,我當(dāng)是誰呀?是您,您為了兩個銅板,至於不要命嗎?”孫香香認(rèn)出了苗先生,她故意用話埋汰說:“你們苗家離開我孫香香吃不飽飯了吧?到街上撿別人丟的……”
“呸,你,你這個,這個……”苗先生不會罵人,急得他滿身冒汗,雖然天很冷,他感覺到心裡著了一把火,這把火燒得他難受,他恨不得跳上騾車,給孫香香兩巴掌。
一旁的巴爺安慰幾個偽軍,“消消氣,消消氣,這天也不早了,趕路要緊,趕路要緊。”
聽到街道上吵鬧的聲音,路旁門前探出幾個腦袋,認(rèn)識孫香香的都走出了鋪子,他們個個怒目圓睜,恨不得把這個女人從大車篷裡揪出來,近段時間青峰鎮(zhèn)發(fā)生的事情幾乎都與這個可惡的女人有關(guān)。看著從四周擁過來的行人,幾個偽軍面面相覷;嚇得孫香香拽拽身上的衣服,縮回了大車篷裡;押車的收起了囂張氣焰,抱著長槍鑽回到了騾車後面;趕車的揮揮手裡的皮鞭,往後退了一步,一踮腳,一撅屁股跳上了騾車,把皮鞭在騾子頭上甩了一鞭子,猖狂地叫著:“讓開,讓開……”
巴爺扯扯苗先生後衣襟,兩人後退了幾步,給騾車讓出一條路。騾車擦著巴爺身體駛過的一剎那間,他豎起了兩隻耳朵,手裡的煙桿載著一陣風(fēng)穿過了車篷上的布簾。
騾車跑遠了,苗先生蹲下身撿起那幾個銅板,扶著身旁的小樹喘口氣。“啪啪啪”鎮(zhèn)口傳來密集的槍聲,驚天動地的槍響撕裂了寧靜,驚擾了路上的行人,不多的行人瞬間亂成了一鍋粥。子彈擦著頭皮飛過,穿透了身旁店鋪的木招牌,蹦在石頭牆上濺起一溜火星子。苗先生閃進了旁邊的巷子,一個青年男子撞在他的後背上,他身子往下匍匐,雙手想扶住地面,從身後伸出一雙大手托住了他的腰,一個小包裹掉落在眼前,灑落幾盒藥,都是禁銷的消炎藥,苗先生在醫(yī)院住過一段時間,認(rèn)得。
青年輕聲問:“您,沒事吧?不好意思,差點撞倒您……”
苗先生的眼睛穿過胳膊肘空隙,身後的鬼子烏泱泱而來,憑感覺鬼子是追眼前的男人,他趕緊耬起地上的小包袱,重新包好了,塞進青年的手裡,聲音結(jié)巴:“鬼子追你,是嗎?”
“……”青年從苗先生手裡接過他的包袱,一雙大眼睛直視著苗先生,沒有回答。
苗先生的眼睛在青年人的臉上掃過,天再黑,也看清了,此人有點面熟,一時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年齡三十歲左右,五官俊秀,雙目剛強;一頭短簇簇、烏黑噌亮的頭髮,像黑色錦緞一樣光滑細(xì)軟;身上穿著灰布對襟夾襖,斯斯文文。
不遠處的巴爺聽到了苗先生和青年的竊竊私語,他本想跑過去幫助二人,他也知道此時街上人多眼雜,連累苗先生不值得,再說,丫頭這個時候已經(jīng)下工,本來他還想瞅瞅丫頭,一年多不見,丫頭好嗎?丫頭哎,巴爺真想見見你和九兒,看眼下情景,只能以後找機會了。
槍聲一響,街上店鋪裡的燈熄滅了不少,店裡的人小心翼翼偷窺著街上的狀況,隨著鬼子的槍響,幾個奔跑的路人倒下去,鮮紅的熱血“咕咕”從他們身上的窟窿眼裡冒出來,順著不平的街面流淌。
林家院子裡,林伯母雙手抱在胸前,她的心臟跳的厲害,她的眼睛使勁瞪著,她的手摸索著屋門框,“槍聲,哪兒來的槍聲?是鬼子殺人了嗎?俺聽到了,聽到了哭喊聲……”
林伯本想去街上看看,又不放心老伴,自從老伴額頭捱了鬼子一刀,他不再離開家門,他要守著老伴,即使死也要死在一起。
“回去,回去,沒你的事,不要添亂。”
“丫頭他們還沒有回來,怎麼好呢?”林伯母心裡惦念著小敏和小白瓜。
“他們不傻,聽到槍聲就會躲起來。還有瓢老頭在前面鋪子盯著呢,放心,沒事,沒事。”林伯嘴上這麼說,他心裡也沒數(shù),他只能在心裡默默祈禱,兩個孩子能平安無事。
瓢爺站在剃頭鋪子裡,雙眼冒著怒火,眼瞅著鬼子在街上亂殺人,他真想衝出去,衝出去不僅解決不了問題,甚至白白搭上一條命,他這條命不算什麼,就怕連累林家兩口子,還有四個孩子。此時,林家就在鬼子的眼皮底下,不能輕舉妄動。
聽到槍聲,龐新雲(yún)的婆姨摟著兩個小子躲進了內(nèi)間,兩個孩子在吆喝:“媽媽,放我們出去,讓我們出去看看,鬼子又殺人了嗎?我們要殺鬼子……”
“小祖宗,不可以,外面很亂,不能出去……你們還小。”婆姨的聲音在嗓子眼裡,“本指望青峰鎮(zhèn)沒有鬼子,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沒成想……”
龐新雲(yún)一雙敏銳的大眼睛穿過窗玻璃,他看到了苗先生和那個青年躲在房山旁邊,街燈在他們臉上飄過,兩人臉上露出焦炙之色。
巴爺朝著龐家裁縫鋪子斜了一眼,與龐新雲(yún)遞了一個眼神,又看了苗先生他們一眼,挑起擔(dān)子鑽進了另一條巷子。
龐新雲(yún)頓然醒悟,匆忙躥出鋪子,回身帶上門,向店裡囑咐:“看好孩子,無論發(fā)生什麼事情都不要出來。”
然後轉(zhuǎn)身面對著街上慌亂的人群呼喊:“趴下,趴下,大家趴下,不要亂跑。”同時,他的目光張望著苗先生,高聲吆喝:“苗先生,您想去白家看看被大火燒燬的房子嗎?如果修繕,俺也多多少少盡點鄰居之情,沒有多還有少不是嗎?”
風(fēng)把龐新雲(yún)的話送到了苗先生耳邊,苗先生領(lǐng)悟了龐新雲(yún)話裡的意思,腳下就是通寺巷,只要沿著通寺巷往西走就到了青峰寺,青峰寺地勢複雜,躲個人沒問題。
“啪啪啪”隨著幾聲槍響,又有幾個路人先後倒了下去,一股股熱血,一灘灘、一溜溜在地面上迅速漫延,流到了苗先生他們的腳下。
青年一愣,身體竄出狹窄的房角,回頭囑咐苗先生:“大叔,您在這兒待著,蹲下身體別動,別跑,一切都是因我引起的,那一些人不應(yīng)該白白送死……”
苗先生不知哪兒來的體力,伸出大手把青年男子拽到身後,
“你以為你把自己交出去,鬼子就會收手嗎?不會的,來不及了,你跟著我走,順著這兒往前走,不要回頭,暫時到青峰寺躲一躲……鬼子追上來,盤問你,你就說,你說,你名字苗簡已,你父親苗緒,曾是青峰鎮(zhèn)中學(xué)的教員……”
青年看著苗先生,低聲說:“苗大叔,俺知道這是通寺巷,俺,俺是……”
“嗯,不要多說話,你快走……”苗先生知道時間緊迫,必須讓這個青年安全離開,“快走,不要回頭,前面有一家被燒燬的房子,跳過房山牆,從另一條路也能繞道到青峰寺,俺給你擋著鬼子……”
“大叔,您呢?”青年看看街道上被鬼子打死的街民,痛貫心膂;聽聽身後鬼子的咆哮聲,越來越近;攥攥手裡的包袱,姚大隊長還躺在青峰山的山洞裡,等著這一些藥品救命呀。
此人是林家大兒子林浩,因為他對青峰鎮(zhèn)地形熟悉,又因為他模樣文質(zhì)彬彬,不容易被別人懷疑,黨組織派他到青峰鎮(zhèn)醫(yī)院買藥品,沒想到還是被狡猾的鬼子盯上了,開始他沒有發(fā)覺身後有鬼子跟蹤,他想順路回家看看三年不曾相見的爹孃,還沒到家門口,發(fā)現(xiàn)身後有幾個鬼鬼祟祟的人影,他只能繞過家門準(zhǔn)備出鎮(zhèn)子,剛走出鎮(zhèn)子沒多遠,遇到鬼子盤查,鬼子攔下一輛騾車,車篷裡躺著一個女人,女人咽喉插著一根菸桿,鬼子大驚失色。
林浩被身前背後的鬼子堵在當(dāng)中,他只好從懷裡掏出了槍,他邊打邊往鎮(zhèn)子裡撤退,子彈很快打完了,他把槍扔進了路旁的雜草叢,一扭身鑽進了人群。
眼下,看著死在鬼子槍下的老百姓,林浩後悔了,後悔自己沒有組織紀(jì)律性,隨便改變行程,想到這兒,他把手的包袱塞進了苗先生懷裡,“苗大叔,您拿著,把它送到青峰寺……”
“你去哪兒?不行,孩子,你快走,聽大叔一句勸,你們只要多殺鬼子,我苗緒願意替你們?nèi)ニ馈?/p>
“不,苗大叔,您……”林浩從小就知道苗先生是一個好人,只是沒想到三年沒見苗先生蒼老了好多,變得如此邋遢,雙頰深深塌陷,身上卻多了堅硬似鐵的骨頭;聲音雖小,卻鏗鏘有力。他真想實話實說,說他是林家的大小子,先生不認(rèn)識俺了嗎?此時子彈在頭頂亂飛,沒時間多說話。
苗先生使勁推了一把林浩,“鬼子不會怎麼俺,俺好歹是這街上的人……快走,別猶豫……你再不走,死的人更多。”
“這?苗大叔,再見,俺走了。”林浩用衣袖擦去不知什麼時候滾到嘴角的眼淚,一狠心往前跑去。
苗先生不遠不近跟在身後,他解開了長褂的紐扣,雙手扯開了衣襟,任由風(fēng)捶打著他單薄的胸膛,寬大的長褂把鬼子的視線遮擋在身後。
林浩往前跑了幾步,閃身踏進了白家院子,回頭張望一眼苗先生。
苗先生悠閒自在地走著,身後的鬼子時刻都有可能向他開槍,他卻面不改色心不跳。
“苗……”林浩後面的話還沒有喊出口,身後傳來了一個洪亮的聲音:“快,快過來,跟俺走……再不走,就會連累更多的人……”
扭臉看過去,肩上挑著擔(dān)子的巴爺站在坍塌的房山牆那邊,黑暗裡一雙鷹目炯炯有神。
林浩猶豫了一下,一咬牙,大腳往上一竄,跳過了山牆。
苗先生的腳步慢騰騰到了白家門口,白家的兩扇柵欄門在風(fēng)裡晃動,拍打著搖搖欲墜的斷牆,牆上土坯一層層“嘩嘩譁”而落。看著白家的殘垣斷壁,苗先生閉上了眼睛,彷彿能看到熊熊大火在燃燒,坍塌的屋頂“轟轟”振烈腳下土地,天搖地晃;廢墟之中,磚片橫飛、瓦粒四濺、濃煙滾滾。
從曲伯閃閃爍爍的言辭之中,他知道白家的大火與那個女人有關(guān),他深感悔恨,沒有把那個女人早早趕出家門,所幸沒燒死好人,否則他這輩子都不得安寧。
身後傳來了鬼子的腳步聲,苗先生站在白家院子裡沒動,一個偽軍用硬邦邦的槍口頂住了他的腦袋,“你的,說,看見一個青年沒有?”
苗先生悶聲回答:“沒有。”
“剛剛看見你們是兩個人,那個人呢?”一個歪戴著棉帽子的偽軍繞著苗先生轉(zhuǎn)了半圈,晃了晃手裡的槍,惡狠狠吼叫:“快說。”
苗先生手裡提著衣襟緩緩轉(zhuǎn)過身,安然若素,他心裡知道,只要拖住鬼子,只要那個青年竄上青峰寺,一切都好說。
“說話!”幾個鬼子手裡的槍托狠狠砸在苗先生身上,砸在他根根肋骨上,發(fā)出清脆斷裂的聲音。
苗先生沒有感覺疼,他雙眼裡冒著憤怒的火焰,好好的一個家毀在了日本鬼子的手裡,他能不狠嗎?
“那個人與你什麼關(guān)係,他是不是本鎮(zhèn)的人?你認(rèn)識他對不對?快說。”戴棉帽子的偽軍齜牙咧嘴地吼著,嘴裡哈出的臭氣噴在苗先生的臉上。
認(rèn)識的人?猛然,苗先生想起來了,那個人不是林家大小子林浩嗎?是他,沒錯,那雙清澈又堅定不移的的眼睛……他回來了,他們回來了,表弟姚訾順也回來了,他們在哪兒?在青峰山?!太好了,想到這兒,苗先生身上充滿了力量,用雙手整整散亂的頭髮,昂起了頭,他不怕死,他身後還有那麼多不怕死的勇士。
“追!”一個鬼子向青峰寺方向斜了一眼。
幾個偽軍前面帶路,四五個鬼子緊跟其後追了下去。剩餘幾個偽軍和幾個鬼子押著苗先生回到了街口。
一個鬼子軍官雙手裡拄著刀,面向著巷子口站著,他身邊還有幾個持槍的鬼子兵,他們腳下躺著幾具屍體,從屍體上流出的血水黏在了地面上,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冰,鬼子的大皮鞋就踏在冰血上。
偽軍把苗先生推搡到了鬼子軍官面前。
“你的什麼人?”鬼子軍官大聲地吼著。
“中國人。”苗先生響亮地回答。
“我們把一個八路軍堵在了青峰鎮(zhèn),被你放走了,你認(rèn)識他,是嗎?想活命,必須實話實說……還有你們,看到了什麼,如實交代……”一個翻譯打扮的青年從鬼子軍官身後鑽了出來,用拳頭柔柔鼻子,向街道上的人指手畫腳,最後他的手指落在苗先生的鼻尖上,“那個人往哪兒去了?是不是你認(rèn)識他?”
幾個膽大的掌櫃的小心翼翼踏出了自家店鋪,他們跟在龐新雲(yún)的身後,走近了鬼子。看著苗先生木然的表情,大家心裡都捏了一把汗;看著街道上躺著被鬼子打死的人,大家心裡都很難過,昨天在一起好好說話呢,今兒卻變成了一具冰冷冷的屍體。
“你們想做什麼?”偽軍用槍攔住了龐新雲(yún)他們。
“老總,俺們幾個想給苗先生求個情。”龐新雲(yún)戰(zhàn)戰(zhàn)慄慄靠近日本兵,雙手抱拳,深深弓腰,“太君,您好。太君,這是青峰鎮(zhèn)中學(xué)的苗先生,苗太太過世後,苗先生一直精神不太好。都是一個街上的,俺們都認(rèn)識,您高抬貴手…”然後,把目光轉(zhuǎn)向苗先生,輕言輕語,道:“苗先生,您說話呀,您聽不懂太君問話嗎?”
“是呀,都是一個街上的,大家都認(rèn)識。”幾個掌櫃的隨聲附和。
“剛才,我們看到他身後有一個青年人,那個青年這麼高……”
一個偽軍的大手在苗先生頭頂晃悠,“比他高。”
“什麼人?俺沒看清楚,一聽到槍響,大家都慌了,人擠人……”
龐新雲(yún)的話沒說完,鬼子的槍托就搗在了他的身上,他忍著疼痛站穩(wěn)腳步,臉上依舊陪著恭維的笑:“苗先生是青峰鎮(zhèn)有名的老實人……”
“是俺兒子,他害怕,俺讓他回家了,不信您去俺家看看,他瘋了,因為他的媳婦跟著你們?nèi)毡救伺芰恕!?/p>
“你家在哪兒?”鬼子的眼珠子盯在苗先生的臉上,他們想從這張臉上找出蛛絲馬跡,更想知道騾車上死的女人是不是與這個中國男人有關(guān)係?
苗先生不想看到鬼子再濫殺無辜,他伸出哆嗦的大手指向自家院門口。鬼子把手裡的長刀舉了起來,刀尖指著苗家,“搜!”
苗先生的心臟猛烈地顫抖了一下,身子往後一仰,腳下不穩(wěn)差點倒下去。龐新雲(yún)連忙上前攙扶住他,低聲安慰:“苗先生,不會有事,不會有事。”
苗家院子裡,薛嬸雙手端著托盤,托盤裡有一盤水餃,這是她讓曲伯給苗簡已現(xiàn)做的,少爺好幾天沒有正兒八經(jīng)吃東西了,除了睡覺就是發(fā)脾氣,苗先生拜託她好好照顧少爺,今兒少爺往曲伯要了錢出去喝酒,喝醉了,只喊難受,肚子無食能不難受嗎?她和曲伯包了二十幾個茭瓜雞蛋水餃,準(zhǔn)備給少爺送進屋裡。
薛嬸踮著小腳往窗戶下湊了湊,屋裡桌上的煤油燈的光投在玻璃窗上,苗簡已躺在炕上,用被子蒙著頭,他的醉話順著窗欞縫隙鑽了出來:“娘,娘,俺好難受呀……孫香香不要俺了……”
“少爺,您睡了嗎?起來吃點飯吧,俺和曲伯包了你最喜歡吃的茭瓜水餃……”
屋裡沒有回聲,薛嬸遲疑了一下,就在此時,院門“哐當(dāng)”被鬼子從外面撞開了,手裡端著刺刀的鬼子蜂擁闖進院子,薛嬸手裡的托盤“啪嘰”摔在地上,餃子散了一地,薛嬸直勾勾盯著腳下的餃子,半天沒回過神來。
鬼子在院子裡巴頭探腦,賊溜溜四處尋摸,互相交換眼神,霎時散去,有幾個竄進了書屋和北屋,剩下幾個一面嘴裡嘰裡咕嚕,一面蹦到薛嬸眼前,大聲質(zhì)問:“屋裡什麼人?”
薛嬸木訥地?fù)u搖頭。
鬼子把她往一旁一推,氣勢洶洶闖進了苗簡已的屋子,把苗簡已從睡夢裡揪了起來。
昏頭昏腦的苗簡已不知發(fā)生了什麼,嘴裡罵罵咧咧,抬起衣袖揉著眼睛,“吵什麼吵?俺,俺要睡覺。”
當(dāng)他看清眼前站著兇神惡煞的鬼子兵時,嚇得尿了,抱著被子往炕裡面蹭蹭,哆嗦著嘴唇呼喊:“薛嬸,救我……”
聽到少爺恐慌地呼救,薛嬸一激靈,她不知哪兒來的勇氣,竟然撲進屋裡,用身體和胳膊擋著炕,“不,不要,不要把少爺帶走,少奶奶已經(jīng)跟著你們走了。”
一個鬼子舉起了刺刀,薛嬸閉上了眼睛,心裡說,太太呀,俺盡力了……鬼子手裡的刺刀深深戳進了她的胸口窩。
薛嬸綿軟的身體擦著炕沿倒下,鬼子抬起大馬靴踩著她的身體,拔出了刀,血水順著刀口四處飛濺,濺在被子上,濺在桌子上,濺在煤油燈上,濺在桌角放著的一副眼鏡上。
聽到苗簡已魂飛魄散的哀嚎聲,曲伯跌跌撞撞跑進院子,只見兩個鬼子提拎著少爺?shù)搅嗽洪T口,少爺?shù)耐壬蠜]有穿褲子,一雙皮鞋掉在了院裡石基路上;身上單薄的睡衣衣襬從屋門口拖拉到了院門口,留下一道印,像是被笤帚掃過似的。
北屋裡,薛嬸全身都是血,她艱難地睜開眼角,桌上眼鏡反射出幾縷光,她摁著地面上的血水弓起背,胳膊肘支撐著炕沿,爬到桌子前,哆哩哆嗦伸出血手抓住桌上的眼鏡,“噗通”蹲坐在炕下,嘴裡唸叨著:“給,給少爺……”
鬼子把苗簡已扔在了大街上。一陣寒風(fēng)吹在苗簡已身上,他睜開了眼睛,四周都是虎視眈眈、荷槍實彈的鬼子,一個個眼珠子往外凸著,死死瞪著他,他打了幾個寒顫。
看到畏畏縮縮的兒子,苗先生不能自已地喊著兩個字:“兒子……兒子……”
聽到父親的呼喚,苗簡已有了一點希望,他往前走了一步,腳下不知被什麼東西絆了一跤,身體往前一撲,他的雙手觸到了冰涼涼的屍體,死人身上的血水染紅了地面,結(jié)了冰,他趕緊爬起來,用血淋淋的手抱著窄窄的肩膀,全身像篩糠,抖個不停;赤著的雙腳已經(jīng)麻木,一腳深一腳淺踩在冰冷的血水裡,像踩在滾燙的炭火上,疼,他“撲通”跪了下去;單薄的睡衣像一個麻袋,包裹著他清癯的身體;街燈照在他青黃的臉上,黑眼圈環(huán)繞著一雙細(xì)長的眼睛,這雙眼睛裡沒有一絲剛強,只有驚駭。
薛嬸被曲伯?dāng)v扶著從麵館門口追了出來,她的身上流著血,她一隻手捂著血淋淋的胸口,她垂著的手裡牢牢地抓著一副眼鏡,眼鏡上的玻璃已經(jīng)破碎,折射著幾絲慘淡的光線。“先生,先生,他們打了少爺……俺,俺……”薛嬸聲音微弱:“對不住了,俺,俺沒照顧好少爺……”薛嬸倒在曲伯的懷裡,閉上了眼睛。
“爹,爹……”苗簡已滿眼絕望,嘴裡哀求著:“爹,爹,俺怕……”
苗先生蹲下身子,抬起胳膊,用手一下一下梳理著兒子散亂的頭髮,慈愛地看著兒子的臉,說:“別怕,別怕,爹陪著你。”然後轉(zhuǎn)過身“撲通”跪在薛嬸的身旁,“他薛嬸,都是俺苗家連累您啦,您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