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房裡,黃忠坐在灶臺下面,他一手拉著風箱,一手往灶堂裡添加著玉米秸,火舌舔舐著黑乎乎的灶口,映紅了他的臉,一溜溜汗珠子沿著他的面頰滾滾而落,他的眼神裡閃著星星之火,額頭鐫刻著心事重重,前天晚上大家商榷襲擊沙河街鬼子的憲兵隊,炸燬鬼子在火車站的倉庫,擾亂鬼子的佈署,為淺灘壩口的游擊隊爭取有利時機。
黃忠要求回坊子礦區與顧慶坤並肩作戰,孟正望同意了他的請求,這一去能不能活著回來是個未知數,他不是貪生怕死之輩,自從妻兒被張喜鵬殺害,他活著已是一具行屍走肉,死之前不能見敏丫頭最後一面,他感到遺憾,更多的是愧疚,辜負顧慶坤的託付。
鍋臺的蓋璉上冒著一縷縷蒸氣,順著敞著的門洞子鑽出了屋子,在門簷上氤氳,黃忠抓起門後的捅火棍子,準備封了灶口,耳邊傳來了姌姀的哭泣聲,他的心像被教堂的鐘撞了一下,猛地一顫,思緒千絲萬縷地纏繞在一起。
自從他來到孟家,沒看到大太太發脾氣,眼睛不笑也含著笑,舉止、言談流露出一種高貴與優雅,模樣溫柔恬靜,她經常與餘媽陪著老太太一邊有說有笑,一邊穿針引線,婆媳、主僕的感情在千針萬線裡穿連到了一起,當她知道餘福家二小子再也回不來了,一個人跑進了大車院傷心哭泣,不是老太太去喊她,還不知道她能哭多久,從那天以後她的臉上多了憂鬱。
“姌姀是個好女人”這是老爺在酒桌上說的話。
每每聽到這句話,黃忠都會想起自家的婆姨,潸然淚下。
婆姨自嫁給他那天沒享一天福,白天黑夜操勞不息,他每天踏著晨曦下井,踩著暮靄回家,無論多晚,婆姨總會提著馬提燈站在院門口等他,遠遠看過去,她的身影投在旁邊的斷牆上,身材不高不矮,頭髮梳向腦後,盤成一個拳頭大的髽髻,臉上不施脂粉,天生麗質,一件款式不合季節的花布長褂勾勒著她纖細的身段,一條灰布長褲蓋著腳面,腳上是一雙掉了色的繡花鞋,整個裝束與她的年齡不相稱,不到三十歲顯得老成很多;婆姨脾氣很好,每逢他喝醉了被工友架回家,她也不會發火,熱情地招呼工友屋裡坐,家徒四壁,屋裡除了一鋪大炕,只有幾個樹墩子,沒有一個像樣的凳子,即使這樣,每件家把什乾乾淨淨、整整齊齊,婆姨喜歡乾淨,做事細緻,煤色的衣服被她洗得泛白;她手腳勤快,天不亮起來給他做飯,送他離開家門後,摸黑去火車道撿一捆劈柴回家。
想起婆姨的賢惠,黃忠心疼,他的拳頭攥成了鐵錘,牙齒咬出了血水,疼與痛交織在一起,眼淚衝出了眼眶,作惡多端的張喜鵬被呂安殺了,還有比張喜鵬更惡毒的日本鬼子,他們的三光政策下冤魂遍野,有的老百姓無路可走,只能躲到深山老林,衣不蔽體、飲鴆止渴,在自己國土上受外人欺負,何等的恥辱?家仇國恨必叫血來還。
風颳擦著院井的蘋果樹,散落一簇焦黃的花瓣,席捲著地上的玉米秸,黃忠用衣袖抹抹臉,把最後一綹麥秸子搉巴搉巴塞進了灶堂,用火鉤子封了灶口,站起身走到東牆根的水盆架前洗洗手,徑直走近操作檯,檯面上放著一個簸籮,裡面盛著焙乾的雞蛋皮,旁邊杵著個蒜臼子,似乎看到敏丫頭站在旁邊,向他喊“黃叔叔”。
在敏丫頭踏進孟家院子之前,黃忠從沒有笑過,痛苦鎖住了他的眉梢,不知為什麼,與丫頭三個多月接觸下來,他心裡突生了一份父子情,丫頭的一言一行牽動著他的心。
“黃叔叔,俺爹是好人嗎?”這是丫頭經常問他的話。
“是好人,你爹是好人?!?/p>
“俺娘也這麼說……”丫頭垂下了頭,淚水落在她手裡的蒜臼子上。
在礦上,煤井進水都要用抽水機往外抽水,用槓子往井下抬那個沉重的機器不容易,許多工友都願意與顧慶坤搭幫,每次他都把機器拉在他的這頭,黃忠問他為什麼?他說,“你們還年輕,不要閃了腰”。其實,他只比黃忠大三歲,今年還不到四十歲,他總是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把輕快的活讓給他人,把最髒最累的差事留給自己。
“丫頭,你爹是俺在這世上遇到的最好的男人?!憋L颳著門扇撞擊著牆墉,吹拂著黃忠額頭一縷劉海,他擎起大手把散發攏到頭頂,煙霧繚繞之中沒有敏丫頭的身影,他失落地垂下頭,邁著踽踽的腳步走近北屋儲藏間門口,撩起門簾鑽了進去,從貨架後面掏出一個布包袱,這個包袱裡面有幾支鉛筆和幾個本子,是青峰鎮苗先生託人捎給丫頭的,他真想當面交給丫頭,今天他要在天黑之前趕到坊子煤礦,趙莊與坊子煤礦隔著一條河,乘船過去太招眼,走山路需要四五個小時,時間緊迫,看來等不了丫頭從八里莊回來了。
西邊的北堂屋敞著門、敞著窗戶,嗆人的煙霧夾著一股尿騷味飄出了屋子,在院井裡裊繞。
陶秀梅穿著睡衣坐在東臥室的床榻上,她的身體斜靠在床柱一側,兩條腿穿插搭在床沿上,右手中指與食指夾著一根細長的菸捲,血紅的嘴角吐著一圈圈煙霧。
最近一段時間李奇帶著她頻繁出入各種酒局、舞會,那裡的女人舉止嫵媚,尤其嘴裡叼著菸捲的女人身上有一種自信與高傲,讓她羨慕不已,從那以後她煙不離手。
一縷青煙一縷魂,多少往事多少夢,當年陶家在十里八鄉有點小名氣,陶秀梅出生那年,她爹已經有兩房姨太太,她的親媽是二房,陶老爺重男輕女的思想很嚴重,仗著有錢,不到三年又娶了一房太太,新姨娘進門把她母親變成了使喚丫鬟,吃的、穿的與下人沒什麼兩樣,同父異母的哥哥經常接濟她們母女,大娘死了後,哥哥去了南方,一去杳無音信,母親讓她討好在陶家得寵的三姨娘,希望她平平安安地長大,順順利利嫁給莊上地主家的兒子,那是雙方父母很早以前定下的親事,她過門雖不是正房,也比在陶家看人的臉色強百倍。
三姨娘時常召集一群有身份地位的雀友到家裡玩麻將,陶秀梅在一旁端茶遞水,那些女人身上的綾羅綢緞,頭上璀璨耀眼的首飾、放蕩不羈的笑,讓她舔唇咂嘴。
在她出嫁的年齡她的親媽死了,三姨娘與她爹商議把她賣給一個雀友,就在那年,一個英俊瀟灑的男人出現在陶家前堂屋裡,男人俊郎的外表、談吐不凡的氣質,讓陶秀梅怦然心動,暗生情愫。第二天她找到男人居住的旅店,“噗通”跪了下去,哭哭啼啼訴說她在陶家的境況,並大膽地表明心跡,願為奴為妾侍奉左右。
男人是孟正望,陶家的長房是他的戰友,也是革命兄弟,此番他到威縣是探望戰友的家眷,送民國政府的撫卹金,戰友生前與他介紹過同父異母的妹妹,拜託他照顧,面對著陶秀梅的哭訴,他深感同情,萬般無奈、情非得已帶著她離開了陶家。
陶秀梅如願以償嫁給了孟正望,第二年生下了怡瀾,孟老太爺出手大方,沒有計較她生了一個千金,獎勵她三根金條,婆婆說,她和姌姀每人三根,希望她們姐妹倆互相團結,讓孟家人丁興旺。
想到黃燦燦、沉甸甸的金條,陶秀梅眼睛裡冒出兩道貪婪的光,她從床上跳起身,把菸頭扔在地上,踢踏著繡花鞋跑到梳妝鏡前抿抿零亂不堪的捲髮,眨巴著眼珠子盯著鏡面上的自己,拿起炭描筆勾畫著眉毛和眼線。
屋裡瀰漫的尿臭味飄到了她的臉上,她斜楞著眉梢看過去,幾隻蒼蠅落在牆角的尿桶上,轉動著圓溜溜的眼珠子挑釁地瞪著她,嘴巴上的觸角在桶沿上蹭來蹭去,發出嗡嗡的叫聲。
她憎惡地抬起腳狠狠跺了兩下,嘴裡岔了聲地咆哮:“蘭丫鬟,你死哪兒去啦?還不快把尿桶給俺提出去!”
半天沒有迴音,她乍然想起,蘭丫鬟吃過中午飯離開了院子,替她給李家送燒紙去了。
陶秀梅是驢屎蛋子外面光,只著重外表的亮麗,她從抽屜裡拿出一串珍珠項鍊套在脖頸上,在鬢角插上蝴蝶翠羽簪,流蘇穗頭在她的腮幫子上搖曳生姿,她起身走到衣櫃前,扯開櫃門從裡面掏出一件綢緞旗袍換下身上的睡衣,又扯出一根絲紗披在肩上,踢掉腳上的繡花鞋換上一雙黑亮的尖跟皮鞋,她滿意地勾勾唇角,走到屋門口,從門後衣帽架上摘下手提包挎在手腕上,從腋下的斜襟襻扣間抽出一方錦絲手帕捏在手裡,搖搖擺擺邁出了髒亂不堪的屋子,她賊溜溜的眼珠子在院井裡撒打了一圈,落在烏煙瘴氣的火房門口。
陶秀梅自恃清高,不會降尊紆貴與下人搭訕,她甩著手帕繼續往南走,前院傳來了低低的抽噎聲,她一怔,片刻,她碾著腳繞過蘋果樹,跳上長廊,穿過了月洞門。
黃忠盯視著陶秀梅的身影消失在視線裡,他抱著包袱跨出了火房,直奔後院。
後院裡,孟祖母盤坐在東間屋的炕上,炕角堆著一摞雪白的棉花,炕蓆上鋪著一件錦絲綢緞的棉襖衣片,這是姌姀找人給她新裁的,她要親手往裡續棉花,人都說死人怕冷,她還活著,天是熱的,她感覺冷,冷到她的每根手指頭,捏不住輕飄飄的棉花,扭臉看看窗外,太陽暖暖的從高空上往西邊爬,爬過了石榴樹梢,窗玻璃上搖動著樹葉的影子,一片一片印在她身上的藍布夾襖上、花白的頭髮上、褶褶皺皺的臉上。
門簾上下飄忽帶起一絲風,門框上的掛鉤“叮噹當”響,孟粟坐在北牆根的小床上,手裡翻來覆去玩弄著一把小彈弓,撅著小嘴默不作聲,他滿腦子都是小敏的模樣,她給他換尿戒子、擦身子,一點也不害臊,開始他抗拒她的照顧,沒給過她好臉色,現在她走了,耳邊聽不到她的絮叨,他感覺空氣死沉沉的。
孟祖母把手放在膝蓋上,往上拔拔腰,喘了一口粗氣,斜睨了孟粟一眼,“粟兒,敏丫頭是你的媳婦,以後祖母不在了,你可不能讓別人欺負她呀,要護她周祥?!?/p>
孟粟瞪大了眼睛,圓墩墩的臉漲得緋紅,長長的眼睫毛上下忽閃,淚眼汪汪點點頭,其實他還不明白媳婦的意義,嘴裡的話卯不對榫,“黃忠叔叔說她一定會回來,她的藤箱子沒有帶走。”
“她說她要回來照顧俺的粟兒?!泵献婺傅恼Z氣蒼白無力,她擎起微握的拳頭頂頂鼻樑上的眼鏡,順勢用手背揩揩臉上的眼淚,嘴角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最近老人明顯感覺到身體一天不如一天,雙腿如灌了鉛般沉重,走路腳丫子邁不動步,有一天她突然走了,陶秀梅定會肆無忌憚任意妄為,粟兒還小,無法與他母親抗爭,敏丫頭冰雪聰明,遇事不卑不亢,是姌姀的好幫手,有丫頭在她安心落意。
孟粟扶著東牆根的桌子“噗通”跳下了床,赤著腳踉蹌到炕邊下,眼珠子直勾勾盯著祖母的眼睛,“祖母,她這樣說過嗎?”
“你慢點,彆著急,黃師傅說她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崩先巳酉率盅e的棉花,慌不迭往炕沿上蹭蹭身子,伸手抓住孫子的小手,“快穿上鞋子,地上涼。”
孟祖母的話音沒落地,黃忠挑開門簾從外面走了進來,他大踏步走到炕邊下,彎腰抱起孟粟放到了炕上,“小少爺,你的身體剛剛恢復點,千萬不能著涼。”
孟粟昂起小臉看著黃忠,“黃叔叔,那個敏姐姐什麼時候回來呀?”
孟祖母清清嗓子,向黃忠遞了個眼神,“黃師傅,你不是說敏丫頭明天回來嗎,是不是啊?”
“是,敏小姐說她一定回來,回來跟著二少爺學寫字、認字?!秉S忠從懷裡掏出小包袱遞到孟粟的手裡,向孟祖母弓弓腰,“這是苗先生託人送過來的,勞煩二少爺轉交給敏小姐。”
“是,是青峰鎮的苗先生嗎,他人還好嗎?”孟祖母聽小敏講過苗家兩口子的事情,兵荒馬亂的年月朝不保夕、自顧不暇,苗先生和苗太太還能先人後己,這種精神真是難能可貴,讓人敬重,“捎話給苗先生,讓他有時間到咱們孟家做客,俺親自設宴款待他,敬他一杯酒?!?/p>
“好,俺會把您老的話轉告給苗先生?!秉S忠眼睛看向窗外,囁囁嚅嚅岔開話題,“老太太,剛才,那個二太太去了前院?!?/p>
“她去前院做什麼?”孟祖母打了個直眼,她突然意識到什麼,把棉襖片往炕梢上推了一把,跪著腿往炕邊上走了幾步,“你怎麼不早說呀?”老人一隻手摁著炕沿,一隻手摁著桌子,把兩條腿垂下炕,低頭看著桌子底下的鞋子,“黃師傅,你幫俺把鞋子夠出來,俺要去看看她又要出什麼么蛾子?!?/p>
黃忠彎腰從桌子底下拿出鞋子,給老人穿在腳上,站直身攙扶住老人的胳膊,“老太太,您慢點。”
“俺給你添麻煩了。”老人猝然語氣哽咽,這麼多年黃忠像兒子一樣照顧她,今天他也要離開孟家,讓老人難割難捨,“黃師傅,你一定要回來呀,到時候俺死了勞煩你和俺的兒孫給俺舉幡。”
“老太太,您老言重了,您一定會長命百歲,孟家需要您老挑大樑。”
“唉,俺不指望活百歲,哪怕再活幾年,看著俺的粟兒長大成人?!崩先藦淖雷訆A角抓起柺杖拄在手裡,藉著黃忠的力氣跳下炕,往屋門口碾了一步,回頭看著孟粟說:“粟兒,陪著祖母到前院走一圈,讓黃師傅去火房給你大娘熥熥中午飯。”
陶秀梅扭著水蛇腰走進前院,她的身體挨近東廂房的窗戶,狐疑的眼神穿過薄薄的窗紗,小心翼翼窺牖著屋裡。
姌姀站在五斗櫃前,飄廖的裙襦寬鬆地包裹著她嫋嫋婷婷的身段,兩片衣襟上繡著紫色的風信子,清新又優雅,柔美又嬌豔,襯托著她白皙的肌膚若春梅綻雪;她雙手裡攥著一張信箋,生怕它掉了似的緊緊捂在胸口窩上。
陶秀梅鎖眉擰鼻,她嫉妒姌姀生了一副仙姿佚貌,出身簪纓世胄,出嫁時十里紅妝,而她差點穿著荊釵布裙過門。
“呸,以後老孃比你有錢。”陶秀梅撇撇血紅的嘴角,背過身啐了一口唾沫,她的胳膊肘碰倒了
杵在牆垛子旁邊的鐵鍬,嚇得她在原地跳了個高,往旁邊撤撤肩膀,眼神越過廊柱子瞟向身後,長廊盡頭的耳房敞著門,房間裡黑洞洞的,看不清屋裡的情景,半空迴響著鐮刀削竹篾的聲音,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她往後退著走了兩步,轉身大搖大擺沿著長廊往北堂屋走,她明知道剛才的動靜不小,她不怕姌姀,反而怕撞見餘福,那個老男人手裡有老太爺的“尚方寶劍”,上打主子,下打奴才,不能輕易得罪。
繞過長廊,走近石榴樹,抬起頭就能看到北堂屋,兩根紅木門框托起兩扇格子門,門柱上雕刻著精美的花紋,門簷上懸掛著巨大的門楣,上面雕綴著龍鳳圖案,彰顯著屋裡主人的身份地位。
陶秀梅下嘴唇向前伸,嘴角向下耷拉,眼神透著一股嘲諷的戲謔,她踏進孟家門那年烽火連天,地痞無賴渾水摸魚,整個趙莊陷入一片混亂,婆婆讓她住西廂房,大家住一個院子互相照應,她一口回絕了,在陶家她的母親就住偏房,命運悲慘,鬱鬱而終,她不想步母親的後塵,大家只好把她安置在中院。
兩年前孟祖母帶著孟粟住進了後院,把前院讓給了姌姀,也就意味著孟家換了女主人,真是可笑,一塊扶不上牆的爛泥能成什麼氣候,偏偏那麼多下人圍著她轉,陶秀梅越想越不夠本,她的胸脯急速起伏,眼神充滿了怒火,跳起腳在地上蹦了兩下,張牙舞爪的石榴樹枝掛住了她的頭髮和絲紗,她擎起雙手抱著臉,使勁扭動身體,帶刺的枝條像一根皮鞭子抽在她的頭上和後背上。
耳房裡,餘福把炕上的葦蓆鋪到了地上,把幾根蘆葦削成了篾條,脫掉鞋子弓腰哈背蹲在席面上,手裡的篾條穿過席子上的窟窿,井井有條地上下穿插,拿起鐮刀,用刀背“哐哐”幾下,把縫隙攤平,院井裡傳來了異樣的聲音,他“噌”跳起身,躥到屋門口,石榴樹後面出現了陶秀梅上躥下跳的身影。
餘福情不自禁把一雙大手握成了拳頭。昨天夜裡,老爺從東廂房出來到耳房坐了半天,與他拉了許多家常話,話裡透著無奈與傷感,更多的是不放心。
老爺剛剛四十五六的年紀,蹉跎的歲月在他的眼角刻下了幾道皺紋,雙鬢頭髮已斑白,說話語氣依舊謙恭和氣,教人覺得舒服,只是談起中院的事情,他鉗口結舌,默默離開茶桌,站起身走到窗前,抬頭仰望著漆黑的天空,滿臉愁雲慘霧。
想起老爺萎靡不振的樣子,餘福心疼,他彎腰抓起地上的鐮刀,出溜上鞋子,三步兩步竄出了耳房,扭臉盯著院門口方向,一縷清風繞過影壁牆在門洞子裡旋轉,撞擊著兩片黑漆漆的街門,咣噹咣噹響,仔細聽聽,院外巷子裡沒有婆姨的腳步聲。
“老孃們做事磨蹭,洗兩件衣服還用這麼長時間嗎?”餘福嘴裡罵罵咧咧,他似乎沒看見陶秀梅的存在,快步走到影壁牆旁邊,抓著鐮刀在牆垛子上來回戧了幾下,尖利的、硌牙的聲音在院井裡迴盪,嚇得陶秀梅連連後退,頭髮被石榴樹枝撕去一大把,疼得她差點摔倒,她一手抱著腦袋,一手扶著廊柱站穩腳步,扯著嗓子吼叫:“餘福,你在幹什麼呀?”
餘福伸出手指頭試試刀口,自話自說:“老太太說今天晚飯燉只雞給小少爺補補身體,俺磨磨鐮刀,這刀口挺鋒利的,殺人也沒有問題?!?/p>
殺雞一般都是黃忠的活,餘福的話是在恐嚇陶秀梅。
陶秀梅從石榴樹後面繞了出來,嘴裡“哼”了一聲,她整天在外面混,什麼陣勢沒見過,她真想衝過來給餘福一巴掌,再看看寒光閃閃的鐮刀,她換了一副笑臉,沒話找話,“餘大哥,俺孟家院裡院外離不開您,俺婆婆時常唸叨你們兩口子的好,黃師傅一個人照顧一家老小的飯菜,確實夠他忙活?!?/p>
餘福往上翻翻眼珠子,沒搭話。
陶秀梅小時候跟著她同父異母的哥哥認過字、讀過書,她明白寧過於君子,而毋失與小人;過於君子,其為怨淺;失與小人,其為禍深。
在她的眼裡餘福是一介莽夫,是一個犟種,吃軟不吃硬,她儘量剋制脾氣,咳咳嘶啞的嗓子,脅肩諂笑,“餘大哥,大太太在院裡嗎?”
“不知道!”餘福嘴裡跑出三個硬邦邦的字在石基路上蹦著。
陶秀梅睺瞜了餘福一眼,心裡罵道:“隔年的黃豆油鹽不進”,她一邊把身體再次扭到東廂房的屋門口,騰出一隻手扶著門框往屋裡探探頭,眼神瞟視著南間屋,她脖頸上的珍珠項鍊閃動著刺眼的白,紅寶石耳墜上下盪鞦韆,與她血紅的嘴巴相互輝映,似笑非笑的唇角露著兩顆大門牙,一翕一合的齒縫之間跑出一句話:“吆,姐姐躲在這兒哭呀,這是怎麼啦?”
姌姀用手帕拭去臉上的淚水,把身體往炕榻旁躲了躲,眼睛瞅著花枝招展的陶秀梅,張張嘴,一個字沒吐出口。
陶秀梅無論妝容還是衣著都很精緻,牡丹花紋的旗袍勾勒著她凹凸有致的身姿,一條八尺彩紗搭在她細細的脖頸上,從胸口穿插,繞過腰際線耬住她兩條赤裸裸的胳膊,手腕上的提包隨著她肢體語言左右搖晃,“姐姐,俺沒記錯的話,你在這間屋子裡住了十多年,這是一間東廂房,讓一個明媒正娶的媳婦住偏房,姐姐識文斷字,這點常識你應該比誰都清楚,是不是呀?姐姐,俺沒有其他的意思,俺知道你心裡委屈,事已至此,長長的一段時間已過去了,過去的還有咱們的青春,整天不見老爺的面兒,他身邊有年輕貌美的三太太,咱們姐妹算什麼呀?俺是直腸子,說話不繞彎子,想當年俺沒出閣之前,指望嫁個好人家,過一種肥馬輕裘的生活,噷,單憑咱們姐妹的長相,十拏九穩能嫁個金門繡戶的人家,沒想到事與願違,年紀輕輕被打入了冷宮?!碧招忝芬豢谝宦暯憬悖械墓痔穑贿呧┼┎恍?,一邊用捏著手帕的手“啪啪”拍打著自個的大腿,“嗨,話又說回來了,既然嫁了,有了孩子,只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是咱們的命,姐姐,你說俺說的是不是這個理呀?”
陶秀梅模樣不醜,鸛骨高凸,額頭微寬,雙腮削平,肌膚細膩,加上窈窕身段,和合體的衣裝,整個人光彩照人,只是她站沒站相,不知是她腳上蹬了一雙五寸高的皮鞋,站久了累得慌,還是自命不凡,身上的肉上下顛動,眼珠子往上挑,露出很大一塊眼白。
姌姀沒有搭理她,她把信箋折起來揣進懷裡,提著裙襬走出了內屋。
“姐姐不請俺進屋裡坐坐嗎?”陶秀梅一腳門裡,一腳門外,身體依靠著一側門框,把染著紅指甲油的手指舉到嘴邊吹了吹,怪聲怪氣地謗訕:“姐姐,你知道俺燙燙髮、染染手指甲花了多少錢嗎?一塊大洋,物超所值,櫻花街上的燙髮館是日本人開的,有時間俺帶你去開開眼界?!?/p>
“俺不去!”姌姀怒起了臉,她討厭陶秀梅與日本人攪合在一起,與狼共舞遲早要出事。
陶秀梅伸出舌頭舔舔垂在嘴邊的一縷捲髮,鹹嘴淡舌,“姐姐,俺過門的第一天晚上,婆婆跑到俺跟前說,以後俺是她的閨女,有什麼事情跟她說,你瞅瞅,這麼多年過去了,別說她心裡沒有俺,走碰頭也沒有句中聽的話,俺生下粟兒後,孟家一點表示都沒有?!碧招忝放ぶ氶L的脖頸往身後了了一眼,壓低聲音:“俺今兒在你面前講的話哪兒說哪兒了,千萬不能告訴婆婆?!?/p>
“俺不是長舌婦,更不會背後搬弄是非,咱們是,是一家人。”姌姀前面一句話帶著怒氣,後面一句話又不願意說出口,“一家人”多麼可笑,陶秀梅從來都沒有把她當一家人,而是眼中釘肉中刺。
“一家人,姐姐說得好,自打俺進了孟家門,誰把俺當一家人?婆婆偏愛姐姐,她是豬油蒙了心,不知好賴,俺只當她歲數大了,不跟她一般見識?!碧招忝芬幻嬲f,一面換了個站姿,擎起赤裸裸的胳膊在半空揮舞,手彎上的手提包碰撞在門簷上,掉在了地上,嘴裡依舊呶呶不休:“公公死之前,她都不讓俺進屋看看,為什麼?難道是她心裡有鬼嗎,是怕俺分孟家的財產嗎,俺好歹為孟家生了兩個孩子,家產按人頭分配,俺屋裡至少分三份?!?/p>
姌姀真想找根針給陶秀梅把嘴巴縫上。
孟粟出事後陶秀梅作為一個母親做過什麼,年邁的婆婆白天黑夜守候在炕邊下,由於長期熬夜,老人的身體垮了,嘴裡的牙齒掉了一多半,一塊雞肉嚼半天,身體不能吸收營養,腸胃功能紊亂,頭髮大把大把地往下掉,讓人看著揪心。
“不是這樣……”姌姀用潔白的牙齒咬住嘴唇,下嘴唇咬出一排齊斬斬的齒印,她不想在這個時候給孟家院子裡添亂,她彎腰撿起地上的手提包遞到陶秀梅的手裡,吞嚥一下嗓子,剋制住心裡的憤懣,細聲細語地說:“妹妹,你誤會婆婆了,她老人家嘔心瀝血照顧粟兒為了什麼,難道只是因為粟兒是孟家的後嗣嗎,不單單是這樣,婆婆愛護咱們的孩子,也就是疼愛你我呀?!?/p>
“哼,姐姐真是長了一張巧嘴,孟家幾輩子單傳,粟兒是她的孫子,她不照顧誰照顧???”陶秀梅從姌姀手裡奪過包挎在右胳膊腕上,嘟囔著鼻音:“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她是想讓粟兒為她養老送終?!?/p>
姌姀不願意理睬自以為是的陶秀梅,她往門口走了一步,奚落道:“今天妹妹濃妝豔抹是準備上街嗎?俺是個涇渭不分的家庭主婦,你與俺徒廢唇舌,真是白白浪費大好的時光?!?/p>
陶秀梅聽出姌姀話裡有話,她眼睛裡閃過一絲冷笑,撅起嘴巴乾笑了兩聲,“咱們姐妹好久沒在一起坐坐了,姐姐如此不待見俺,難道是俺打擾姐姐的好事了嗎,剛才俺看到你手裡拿著信牒,是誰寫的信讓姐姐如此傷心呢?”
“是俺父親寄來的信,他想讓俺回青島住些日子?!眾槉弴@了口氣,似乎有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她的心頭上,父親曾說,大智者必謙和,大善者必寬容,她沒有大智,無法面對陶秀梅夜郎自大、恃貪狼之逆氣。
“父親來信說即為人婦,天涯海角唯君安,既為人母,安於室,相夫教子。”
“你,你什麼意思?你是說俺不守婦道嗎?”陶秀梅意識到口誤,說出的話潑出去的水,無法收回來,她只能孤注一擲,猛地跳起身來衝到姌姀身前,舉起了巴掌,惡歹歹的眼珠子灼灼逼人,“俺開戲園子是為了咱們孟家好,你瞧瞧,孟家在碼頭上有三個鋪子,產業在趙莊數一數二,自從公公死了,婆婆每年只給咱們一百塊大洋,這點錢夠幹什麼的,不像某些人會溜鬚拍馬,從老人那兒誆騙的零花錢也比俺的月份錢多,那種如蠅逐臭的事情俺陶秀梅做不出來?!?/p>
“陶秀梅,你想做什麼?”姌姀伸手抓住陶秀梅高舉的巴掌,瞪大了憤恨的瞳眸,是這個女人讓丈夫的顏面掃地,被左鄰右舍指手畫腳、說三道四,對於一個男人是何等的羞辱?她越想越生氣,面容漲得通紅,額頭沁著汗珠子,雙眸像黑夜裡閃耀的星星刺眼。
陶秀梅冷笑了一聲,把嘴靠近姌姀的臉,眼珠子提溜轉,“姐姐這張臉真好看,俺五個手印下去會變成什麼樣呢?”
“你敢?!”姌姀扭開臉,避開陶秀梅的臭嘴。
餘??吹搅藮|廂房門口發生的一切,他把長褂衣襬塞進後腰裡,舉著鐮刀急衝衝竄到了長廊下,直奔東廂房,嘴裡嘟嘟囔囔:“不嫌寒磣的臊貨,在外面做了茍且之事還如此囂張跋扈。”
“餘福,你手裡攥著鐮刀做什麼呀?”長廊北面傳來了孟祖母的吆喝,“瞧瞧你慌里慌張的樣子,火上房了嗎?”
餘福連忙收回腳步,抬頭看過去,孟祖母手裡拄著柺杖站在月洞門口,孟粟手裡拎著個小馬紮蹣跚在老人的身後。
“餘福,聽說你要編席子,好,好,俺的炕蓆也碎了,也該換新的了,只不過,看著你手裡明晃晃的鐮刀俺發怵,快放下,放下?!?/p>
“老太太,趕明兒俺用鐮刀去河溝多割些蘆葦,曬乾了劈成篾子,給您編一領新席子?!?/p>
“勞煩你啦,你心靈手巧,還能吃苦耐勞,給俺孟家節省了不少錢,咳,老太爺活著時有交代,你們兩口子就是俺孟家的人,身份地位在俺兒子之上。”孟祖母往前磕絆了兩步,昏花的眼神瞥視著東廂房,嘴裡的話像一把鋒利的刀,刀刀見影:“餘福,從今以後你不必拘禮,誰敢在你面前撒潑放刁,你可以動用家法伺候,哪個敢不聽你的話,你跟俺說,俺絕不輕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