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娘癱坐在一旁,雙肩顫抖,一直在低聲哭泣,但顧青彷彿聽不見。
他怔怔地望著自己的手,半晌沒動。
二十年了。
這二十年來,他種菜、養雞、燒水、劈柴,活成了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老農。
他已經快要忘記了,自己會殺人。
可今天,時隔這么多年,他竟然又一次動手了……
就在這時,院外忽然傳來一聲冷冽的喝問。
“誰在裡頭?!”
顧青猛地一震,整個人驟然緊繃起來,像一根拉滿的弦,隨時會斷。
他立刻彎腰拾起地上的鋤頭,擋在夢娘身前。
眼神警覺如狼,緊緊盯著門口,隨時準備拼死一搏。
夢娘也顫抖著縮在他身後,右手死死揪著顧青的衣角,小聲啜泣著。
就在這時,“吱呀——”
屋門被推開,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踏入門檻,逆光之下,衣袍獵獵,面容冷峻如刀。
顧青猛地抬頭,鋤頭緊握的手指一顫。
他看到了那張臉。
那般冷靜沉沉,輪廓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剎那間,現實與記憶交錯。
一時分不清自己是在現在,還是二十年前。
“殿下……”
顧青喃喃喊出聲。
他的聲音並不大,只是屋中太過安靜。
因此他一開口,眾人便都聽得一清二楚。
梓竹立刻皺眉,“你說什么呢,這是我們謝硯禮謝世子!”
顧青身子一震,像是忽然從某種恍惚中清醒過來。
他怔怔看著謝硯禮的臉,半晌沒動。
眼神深處泛起一陣複雜的情緒。
原來,他就是那個孩子。
現在已經長得這么大了。
和當年的皇長子,長得這么像。
顧青喉頭滾了滾,收起身後的鋤頭,“草民失言,冒犯世子,懇請恕罪。”
皇長子早已死於二十多年前。
現在塵歸塵、土歸土。
今上登基,朝局早換,誰還會為了一個死去的皇子做主?
他更不過是一個鄉野中的死人罷了。
只要小殿下好好活著,就足夠了。
謝硯禮站在院中,目光沉靜地看著跪在地上的顧青。
他認識皇長子。
而且剛才他分明是認錯了人。
謝硯禮眉頭一皺,腦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一個念頭。
他和皇長子,長得很像嗎?
他沒有追問,而是不動聲色地開口。
“你先說說,剛才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為何要殺人?”
顧青立刻低頭頷首,“回世子,是鄭國公看中了我們這塊地,想要私吞,佔作他府中狩獵之所。”
“我與內人不願遷離,他們便派人日日欺辱,今日更是闖入屋中,毀物辱人,我一時怒極,這才失手殺了人……”
他說到一半,忽然語聲一頓。
目光越過謝硯禮的肩,落在他身後那個靜靜站立的男子身上。
幾乎是立刻,顧青瞳孔一縮,整個人彷彿僵住。
孟擇順著目光看去,正與顧青四目相對。
他的神色平靜無波。
然而顧青卻像被雷劈中一般,臉上浮現出強烈的激動與震驚。
是殿下,一定是殿下!
別人或許認不出來,但他不會!
他和殿下從小便在一處,一起長大,一起在馬場上摔打滾爬,一起在帳中共食眠息。
二十多年啊!整整二十多年啊!
他一直以為殿下死了!
殿下終於回來了!他沒有死!
他沒死啊!
顧青眼中滿是熱淚,身形踉蹌著撲上前,雙膝重重跪在孟擇面前。
手指顫抖著,幾乎不敢觸碰他。
“殿下……殿下……”
“我是顧青啊殿下,我是顧青,你的顧侍衛!”
他一遍遍低聲喚著,生怕自己是在做夢。
孟擇低頭看著他。
空白,還是空白。
他什么也想不起來。
他不認識面前的這個男人。
只有一陣莫名的難受,在胸膛深處隱隱作響,卻怎么也抓不住。
秦九微和謝硯禮看著這一幕,手指不自覺地收緊。
他們早已察覺孟擇身份不凡,卻萬萬沒想到,他竟然就是皇長子!
他居然還活著,就站在他們眼前!
而且……還是謝硯禮的生父!
一瞬間,空氣彷彿都凝住了。
孟擇感受到他們的視線,目光掃過謝硯禮,又落在秦九微身上。
他抿了下唇,知道自己瞞不住了。
他也不想再瞞了。
他也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誰。
孟擇站在原地,感受到四周沉默中洶湧的情緒。
他緩緩抬手,指尖掀起頸側那一層極薄的人皮面具。
隨著面具一點點揭下,一張藏匿了二十餘年的面孔,終於暴露在天光之下。
那是一張與謝硯禮幾乎如出一轍的臉。
輪廓冷峻,五官深刻,氣質沉穩內斂,哪怕一言不發,也自帶壓迫。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左臉頰上,從鬢角斜貫至下頜,有一道猙獰的長疤。
秦九微猛地倒吸一口涼氣,整個人怔住。
這張臉,簡直和謝硯禮一樣。
謝硯禮也完全愣住了。
向來沉穩的心神徹底被震動,連呼吸都滯了一拍。
一旁,顧青終於艱難地回過神來,眼中浮現難以置信與深深的痛意,聲音發顫:“殿……殿下,你的臉……”
他哽咽得說不出話。
“我失憶了。”孟擇終於開口。
“我當時醒來後,臉上就已經有了這道疤,而且已經身在大梁,被孟家人所救。”
“孟家收留了我,並且給了我一個名字。”
秦九微神色凝定,終於明白了。
為什么皇長子死了,卻沒有找到屍身。
為什么他明明活著,卻毫無音訊。
謝硯禮站在一旁,神色複雜。
這一切太荒唐,卻又過於真實。
他從未想過,自己的父親竟以這種方式再次出現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