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上的歇斯底里早在管事‘蹬蹬蹬’小跑著進來稟報時就散去了,童不韋雙手負在身後,不等走進來稟報的管事開口,便道:“我知道是什么事了?!彼f著,瞥了眼童正,伸出食指,做了個‘一’的手勢,說道,“你同他二人說,我童家既然承諾了只養一家親家,便只養一家,說到做到!眼下,趙家的既然被官府帶走了,他們自是可以頂了趙家那份,吃趙家的了?!?/p>
待管事得了命令離開之後,童正看向童不韋,沒有問‘你如何知道劉老漢夫婦背後是我’這種蠢話,而是沉默了片刻之後,說道:“有石入口,只允一人過路。你這些年……確實將他當年來的這一趟的手腕琢磨透了?!?/p>
“或許真的琢磨透了,也或許相差甚遠?!蓖豁f神情淡淡的說道,方才歇斯底里的是他,被那隻佛手壓的喘不過氣來,痛苦不堪的是他,此時說起這事來清醒至極的亦是他,在鄉紳之中,他童不韋自也實打實算得個人物,當然能清醒的看待身邊的每一件事,使自己不落險地,“其實,我同你母親單論人而言確實是配的,都是極其謹慎之人,輕易不會壓上自己的全數身家,總是早早備好退路,不讓自己陷入無路可走的境地?!?/p>
“可當年他自這裡經過了一次,第二日天還未亮便走了。來,他悄無聲息,走,亦悄無聲息,甚至很多下人都未被驚醒過??删褪沁@一次經過,再看之後這些年的事,這一趟經過於我而言,當真是……”童不韋說到這裡,停了下來,轉身看向堂外。
露魚肚白的天色突然暗淡下來,原本吹在身上還算涼爽的風勢陡然轉大,狂風吹的堂外栽種的那幾株碩大芭蕉枝葉震顫,搖晃不已,一記悶雷撕裂天際,豆大的雨點噼裡啪啦的砸向地面。
一場春雨,來的便是這么猝不及防。
“清明時節雨紛紛?!蓖樦豁f的目光看向堂外這場突然砸下的春雨,嘀咕道,“這個時節細雨連綿常見,這般大的雨卻是不常見?!?/p>
正嘀咕著,耳邊卻響起了童不韋的聲音:“於無聲處聽驚雷?!?/p>
“於無聲處聽驚雷?”童正咀嚼了一番童不韋的話,看向童不韋,不等他開口,童不韋便揉著自己的耳朵說了出來,“每一次,看著身邊相識之人‘運氣不好’,於我而言,便好似聽到耳邊響起了一陣驚雷?!?/p>
“那他這一次的經過,響起的驚雷還當真是連綿不絕,母親與外祖被折磨死了,你活著,便一直折磨著你,”童正說到這裡,深吸了一口氣,喃喃道,“看樣子,還會繼續折磨下去,至死方休!”
“是??!”童不韋點頭,看著外頭的漂泊大雨,喃喃,“至死方休!”
……
堂內的童不韋與童正父子二人正負手看著這一場突然襲來的大雨,耳房內,趴在食案旁的劉老漢夫婦正對著食案上的朝食狼吞虎嚥的將之往嘴裡塞去。
外頭被這場突然襲來的春雨澆了一身,狼狽不堪的童家奴僕看著屋裡狼吞虎嚥的劉老漢夫婦,嗤笑了一聲,一點也不避諱這二位的兩個女兒先時曾是嫁進門的公子夫人,對視了一眼之後,拍著自己的胸脯開口了:“真是好險??!差一點就餓死了呢!”
這般再明顯不過的指桑罵槐,傻子都聽得出來外頭那兩個童家奴僕在說誰。
在食案上一盤摻了青椒碎一盤未摻青椒碎的肉夾饃中,劉老漢夫婦毫不猶豫的抓起了那不摻青椒碎的滷肉餡肉夾饃往嘴裡送,狠狠的咬了一口之後,說道:“還是得吃肉的,青椒才值幾個錢?好女婿家的滷肉才貴呢!”
一旁的管事瞥了眼在兩盤肉夾饃中挑了貴的那盤的劉老漢夫婦,一點不意外,每回這兩位過來吃飯,都是撿著食案上貴的吃的,這幅也不遮掩一番的樣子,也難怪家裡的奴僕覺得他二人吃相難看了。
好些時日沒吃上飽飯了,葷腥之物更是許久沒沾了,兩人吃的臉上手上俱濺上了湯汁,一個半的肉夾饃入腹之後,墊了墊肚子的劉老漢看向那管事:“是不是隻要那趙家的一直不回來,我二人便一直有得吃?”
管事點頭,沒有說‘是’還是‘不是’,只是板著臉看著他二人說道:“我家老爺重諾,說好了只養一家親家便只養一家親家,眼下,趙家不在,自是沒人跟你二老搶了!”
這話聽的劉老漢夫婦二人頓時喜笑顏開,看著食案上的朝食,眼睛一亮,連連點頭道:“趙家……眼下被送去了府衙,牢飯也是飯,餓不著他們,既然不會餓死,自是呆多久也不要緊的!”
好一句“牢飯也是飯”!管事摸了摸鼻子,瞥了眼食案上的朝食,雖不如老爺食案上的精細講究,可這裡的也算豐盛了,那趙家的此時吃的牢飯……又能吃到些什么?
便說這兩位吃相難看!為了爭童家這一門親家,生生將趙家一家子擠兌的去吃牢飯了!
不過……這兩人……還真便宜好打發?。〗o碗飯吃,便不折騰了呢!原先……也這么好打發的么?想起前頭兩位公子夫人,那時這兩位……想要的可比眼下這一碗飯多的多了!
不,不是多的多了,是多的多的多了!管事咬了咬後槽牙,心道。
一開始,這兩位要的,可是整個童家??!想起那時眼前這兩人趾高氣昂,眼睛舉在頭頂上的模樣,張口閉口‘我那未出世的金外孫’的,那些時日,可沒少擠兌這宅子裡的下人,便連自己這做管事的,也沒少被他二人吆喝,儼然一副親事才定下,便已是童家半個主子的模樣。
若不是後來這兩人‘運氣不好’,兩個閨女沒那貴人命,死了,這童家除了老爺和公子,還有哪個能被這兩位放在眼裡?管事心道,自也不怪外頭避雨的奴僕們指桑罵槐了。
不過這點風言風語,這兩個老貨可不會在乎,自家閨女的命都不在乎還在乎這點謾罵?
……
突如其來的春雨打亂了城中不少人原本的出行打算。
方才整好衣衫推開屋門,便看到了這場突如其來的春雨,長安府尹望著黑漆漆的天色與地上被雨水濺出的水花,說道:“春雨貴如油……鍋??!”跟在自家夫君身後出來的府尹夫人聽到長安府尹這一聲感慨腳下一個趔趄,險些摔了一跤,站定之後,才走到長安府尹身邊白了他一眼,道:“你當年那進士是怎么考出來的?好一句春雨貴如油鍋啊!”
被自家夫人刺了一句的長安府尹笑了,摸了摸鼻子,道:“詩詞嘛!有心而動,有感而發,我一想近幾日接觸的劉家村的事,故有此感觸!”
“那還真是好一隻煉獄大油鍋??!”府尹夫人說著,打斷了長安府尹的感慨,繼續說道,“這雨來的這般突然,可見是不贊成你去大理寺蹭那頓朝食了,既如此……這頓朝食還是留在府衙吃吧!”
想去大理寺蹭朝食的想法本也是興致來了突然起的,自然起的快也去得快,長安府尹點頭,同府尹夫人一到回了屋。
府衙的朝食照常還是那么幾樣,小米粥配切開一半的饅頭,饅頭裡夾些菜、蛋炒制的菜,這是大榮極為常見的吃法,時人喚之‘夾饃’。
咬了一口手中夾了青椒炒蛋的夾饃,長安府尹說道:“這夾饃……叫我想起城裡樊記的肉夾饃了?!?/p>
手裡這夾饃同城裡的招牌肉夾饃自不是同一種吃食。樊記那肉夾饃的饃可不是饅頭,而是特意烤出的餅子,酥的很。
只是比不得這饅頭夾饃多數人以及多數衙門公廚自己就會做,樊記肉夾饃可是要去排隊買的,當然,也有出的起銀錢的大戶每日早早定下,天不亮,便派家裡的下人去拿提前定好的夾饃的。
聽聞還有住在城外山間的大戶如此做來的,只是這般一算各種人力以及提前預定的價錢,那一隻肉夾饃送到那大戶手中時可比城中排隊買的貴了數倍不止了。
莫看城內的長安城百姓管住在城外的大戶喚‘鄉下老爺’,可‘鄉下老爺’手頭的銀錢卻不定比城裡老爺少多少的。
“這么大的雨實在不方便出門,便是你嘴再饞也忍著些吧!”府尹夫人說著,看了眼外頭雨勢不見小的漂泊大雨,對長安府尹說道,“你方才吟誦的大油鍋還在倒油,不肯小呢!”
“都說春雨貴如油,等了這么多天總算來了一場雨,自是該儘可能多的倒!”長安府尹咬了一口手裡的夾饃,笑著說道,“時不我待,過了這村便沒這店了,自是要抓緊這機會了?!?/p>
二人正說著,便見往日裡最是得用的小吏撐著傘出現在了門口,雖面上神情也不見多急迫,眉頭卻蹙了起來,可見是有事發生,卻不是頂大的事。
朝那小吏點了點頭,小吏便立時走了進來,拜見之後,將天還未亮時劉老漢夫婦來府衙窺探以及門房自作主張的事情說了一遍。
聽小吏說罷,一旁慢條斯理舀著小米粥的府尹夫人便搖頭道:“壞了!”
“可不是壞了么?”長安府尹說著,看了眼小吏,這個自己身邊最機靈的小吏當然也明白為何‘壞了’,不由嘆了口氣,說道:“自作主張!”
門房的心思自是一眼可見,想借力打力,看劉老漢夫婦想要閨女那兩身嫁衣,便讓劉老漢夫婦去劉家村跑一跑,好尋些‘證據’出來推一推案子的進程。
想法按理說沒錯,可錯就錯在那位童大善人的重諾之上了。
“只養一家親家,眼下姓趙的一家進來吃了牢飯,那位置……不是剛好空出來了么?”長安府尹搖頭,嘆道,“好個留一線生機的仁慈??!好一個大善人啊!林斐當日看到那石頭時說的這話真真是……一語中的!”
看了眼搖頭感慨的長安府尹,府尹夫人說道:“如此一來,這兩個的動作怕是反而同門房的心思反著來了。”
跑一跑,尋些證據出來,好早日結案,領回閨女的兩身嫁衣?比起這等費心力之事,什么都不動,反過來去吃童大善人那一口飯不是更方便?再者……官府又不是強盜,這嫁衣……放在官府這裡,權且當存著了,趁著趙家入獄吃牢飯的檔口吃到的童家的飯那可都是白賺的!
“莫看大字不識幾個,也不聰明,可精明著呢!”府尹夫人連連搖頭,“白賺的……自是恨不得能吃多久吃多久,趙家……一直在裡頭於他們而言自是更有利的?!?/p>
這些齟齬……小吏自也看出來了,這才是他蹙著眉頭過來稟報的原因。
“如此一來,這兩個怕是不會動了,”長安府尹對府尹夫人同小吏感慨道,“事情顯露至此,再看之前這位大善人的種種舉措,果真是個謹慎之人?!?/p>
“常在河邊走而不溼鞋之人,哪個不謹慎的?”府尹夫人說道,“那群鄉紳莫看行事作風張揚的緊,又愛顯擺,可內裡卻是謹慎的。似這等殺人明著留把柄之事未必會做!更遑論,觀其玩弄這群鄉紳的手腕,真要打發那姐妹花,他全然可以用旁的,更體面些的方法,而不必似眼下這般,直接攪出鬧鬼的事來。”
“夫人高見,本府也是這般想的。”長安府尹點頭,唏噓了一聲之後,又道,“其實觀劉家村的這檔子事,本府同林斐實則不必合作辦案的,而是本可以橋歸橋,路歸路,各不相干的。人命案新娘之死由林斐來盯,那狐仙金身騙局之事則由本府來盯,只是比起這二事本身來,涉及其中的人才是真正的麻煩,畢竟這長安城大大小小多少衙門?大水漫灌之下,難保不會被波及到。”
府尹夫人瞥了眼頗有感觸的長安府尹,看向外頭雨勢不減的春雨,道:“好大的雨!若是連著幾場雨下來,涇河的水位怕是又要漲了!”
“夏秋才入汛期呢!”長安府尹咬了一口手裡的夾饃,又用調羹舀了一勺小米粥之後,說道,“無妨,長安這地方……少見洪災的?!?/p>
“長安這地方確實少見洪災,可經不住城裡大戶一茬又一茬的在河中建那觀河景的亭臺樓閣阻水流穿行啊!”府尹夫人說到這裡,瞥向長安府尹,“你有許久不曾出衙門四處走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