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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國之國》 九魚

鮑德溫與塞薩爾見了面,如何歡喜自是不必多說。

可以說,在塞薩爾離開的這幾天裡,無盡的懊惱就猶如一條毒蛇般,斷斷續(xù)續(xù)地啃噬著鮑德溫的心。

他閉上眼睛,就看到他的小夥伴面色通紅地躺臥在一片潮溼的泥濘裡,他生了病,發(fā)了熱,就要死了;一轉(zhuǎn)眼,又看到他騎在馬上,卻被一個兇狠的突厥人持著尖矛刺穿了胸膛,他從馬上跌落,頓時消失在紛雜的馬蹄中;恍惚之間,王子又看見,他在渡海的時候,船隻遇到了極大的風浪,沉沒了,他喊著“天主!”落入了海中,幾個呼吸間就不見了蹤影……

這些事情都是完全可能發(fā)生在塞薩爾身上的,他身邊沒有熟悉的人,又要往異教徒的領(lǐng)地去,途中還要經(jīng)歷那樣多的磨難——鮑德溫簡直痛苦得晝夜難安——等到塞薩爾離開了他的身邊,他才意識到自己竟然愚蠢地受了魔鬼的誘惑,讓自己最好的朋友為了那毫無價值的虛榮與好勝心去死!

見了塞薩爾,發(fā)現(xiàn)他四肢齊全,神志清醒,看起來與離開聖十字堡時毫無區(qū)別,鮑德溫才感到那沉重的枷鎖從自己身上離開了,他甚至不願意放開塞薩爾,兩人就這么手挽著手回到了左塔樓,不過這次鮑德溫將塞薩爾帶到了一個空房間,裡面的傢俱和裝飾可能只比王子的房間略遜一籌,還預備了一個熱氣騰騰的浴桶。

“這是誰的房間?”

“你的。”鮑德溫說。

雖然作為侍從,塞薩爾應當和他睡在一個房間裡,但就在塞薩爾離開的這段時間裡,他總是惶惶不安,無心他顧,只能一遍遍地在左塔樓裡走來走去,上上下下。

直到看見了塔樓裡有著好幾個空置的房間,他才想起自己還在右塔樓的時候,雖然大衛(wèi)、亞比該等人都是他的侍從,每晚都會有個人睡在他床下的輪床上,但他們在塔樓裡都有屬於自己的房間。

他記得他的父親阿馬里克一世曾經(jīng)承諾過,塞薩爾會擁有與大衛(wèi)與亞比該相同的待遇,既然如此,他也應該有自己的房間。

能夠擁有自己的房間,對塞薩爾來說當然是好事,王子的房間再華美,再舒適,也不屬於他,他偶爾想要尋找一個私密空間的時候,只能在鮑德溫睡著後溜出門去,坐在門外的小平臺上思考或是閱讀。

“你還給我準備了浴水?”

“就如對待每個凱旋的騎士。”鮑德溫推著他,看著他在僕人的服侍下解了衣服,浸入浴桶,他沒有在塞薩爾的脊背和胸前找到傷口,但阿馬里克一世也讓他看了聖殿騎士若弗魯瓦送來的信件。

信件中對這一路上的事情只有個大略的敘述,其中當然不乏聖殿騎士們特有的春秋筆法,不過還是能夠從中看出這次旅程的驚心與危險,尤其是在最後的時候他們居然直接撞上了姆萊王子的隊伍。

鮑德溫他不太相信艾蒂安伯爵身邊的修士,想著到時候還是設法讓亞拉薩路的主教們來看看塞薩爾的狀況。

“我先回去了,塞薩爾。”鮑德溫說。

“你不想聽聽這段旅程中的事情么?”塞薩爾問道,在這個娛樂方式單調(diào)匱乏的時代,人們對外界發(fā)生的任何事情都充滿了好奇,這也是為什么流浪劇團、朝聖者、吟遊詩人無論到了什么地方都會大受歡迎的原因。

鮑德溫也不例外,他甚至還許諾過,等到過了揀選儀式,他就帶塞薩爾到集市上去,那裡的酒館與街巷經(jīng)常可以找到正在彈奏,唱歌與講故事的藝人。

“不了,”鮑德溫說,“我也很累了,要睡了,等你洗漱完畢,你也睡吧,別來打攪我。”

話雖然這么說,但塞薩爾能夠感受到鮑德溫的溫柔,他並不是不想知道,也不是對塞薩爾冷淡了,他只是擔心,經(jīng)過了那么多事,塞薩爾已經(jīng)精疲力竭,如果他還要讓塞薩爾陪著他說話,那根本就是折磨人。

“那么明天見,”塞薩爾說:“明天我來和你講這一路的故事——安心睡吧,我已經(jīng)回來了。”

鮑德溫點點頭,沒有說話,他擔心自己一說話,就要流淚。

——————

塞薩爾從來沒有睡得那么沉過,這次外派對他來說也是一樁嚴厲的考驗,但若是真有天主,也要為這份答卷打上一個漂亮的分數(shù)。

等他醒來,正要去鮑德溫的房間,卻見到了一個侍從,他認得他,他是阿馬里克一世身邊的人。侍從對他說,要他先去艾蒂安伯爵那裡,據(jù)說伯爵要親自感謝將他從裂隙中救出的小恩人。

艾蒂安伯爵現(xiàn)在正住在安條克大公博希蒙德的房間裡,這個房間當然也是好房間,掀起掛毯後,明媚的陽光將這個房間照得猶如鍍上了一層閃亮的黃金,伯爵裹著一件灰松鼠皮的無袖長袍坐在一把拜占庭風格的寶座上,脖子上阿馬里克一世贈送給他的金項圈閃閃發(fā)光,手指上也戴著好幾枚之前沒見過的戒指——一旁的長箱(這種箱子可以被充當坐具,儲藏與擺設之用)上坐著修士亞農(nóng)西亞。

塞薩爾向伯爵行了一禮。

雖然伯爵的託詞是想要親自感謝自己的小恩人,更多人還是認為他只是對這個侍從好奇,畢竟在這個時代,高位者若是受了下位者的救助,只需要給出相應的賞賜就行,完全沒必要耗費自己的時間和精力。更不必屈尊就卑地當面表示謝意。

艾蒂安伯爵又仔細打量了塞薩爾一番,不得不承認,他在路易二世的宮廷中待了好幾年,見過的年輕侍從不知幾幾,單就容貌而言,能與這個孩子相比較的幾乎沒有。

“我要感謝你。”他說,等他離開了裂隙,才看到那道“魔鬼口”有多深,有多窄,無需修士向他述說當時的狀況,他也知道,他跌下去之後,無論是他的隨員,還是聖殿騎士,最可能做出的決定就是放棄。

如果不是塞薩爾堅持說,他們可以將他放下去,在那道可怕的“魔鬼口”裡尋找伯爵的下落,這些人最多的也就是跪在裂隙邊為他祈禱一二,他們一無所獲,還會受到懲罰,但他肯定是沒命了,沒命前還要活生生地體驗一番人世間的活地獄。

“我要感謝你,”他重複道:“我想了很久,孩子,我應當如何感謝你呢?我詢問了一些人——你是王子鮑德溫的侍從,那么,你知道他是個麻風病人嗎?”

“我知道。”

“從什么時候知道的呢?”

“在我成為他的侍從之前。”

“聽說你受了阿馬里克一世的恩惠。”

“是的。”

“他將你從以撒奴隸商人的刀子下救了出來,這是一份恩情,但不是不可以還清。”艾蒂安伯爵向後一靠:“你應該知道之前發(fā)生了些什么事,可以說,阿馬里克一世欠了我一份人情,我可以用這份人情去贖你。”

塞薩爾驚訝地抬起頭,伯爵微笑:“你看,我可以去和阿馬里克一世說,讓他放了你,而你也不用擔心你的去處,你還記得聖殿騎士若弗魯瓦.富勒吧,他可不是一般的騎士,他曾經(jīng)是聖殿騎士團的分團長,去年才回到亞拉薩路,據(jù)說他可能會成為聖城監(jiān)察長。

他對你這一路來的表現(xiàn)讚不絕口,他說,就算是騎士團中那些年輕的騎士,也未必能夠與你相比——比你高貴的,不如你謙卑;比你謙卑的,不如你勇敢;比你勇敢的,不如你沉穩(wěn);比你沉穩(wěn)的,又未必能有你的虔誠;而比你虔誠的,其智慧又難以與你比較——沒錯,他喜歡你。

如果你只是一個農(nóng)夫的兒子,他準會馬上把你帶到騎士團中去,但你是王子的侍從,這就叫他十分為難。

我可以保證,只要阿馬里克一世願意放了你,若弗魯瓦馬上就會急不可待地來到聖十字堡的門前把你帶走——你有予我的這份恩情擔保,又有若弗魯瓦的青眼,在騎士團裡,前程也未必會比留在王子身邊差多少。”

他一直隱晦地窺探著塞薩爾的神色,以為他會欣喜若狂。

塞薩爾低下頭來想了想,艾蒂安伯爵為他設想的前路倒也沒錯,因為亞比該乾的蠢事,阿馬里克一世乃至整個十字軍都等於被艾蒂安伯爵拿住了一個把柄。

伯爵在做出搶走其他領(lǐng)主新娘,並且因此和國王打仗後的事兒後,依然可以得到路易七世的喜愛和信任,甚至願意讓他來做亞拉薩路的國王(伯爵自己願不願意另說),就可以看出伯爵這個人有多么的八面玲瓏,心思靈巧。

像是這么一個人,先是看見了嚮導突然暴露了一大筆這種人根本不可能有的錢財,又看見亞拉薩路的騎士無緣無故地急匆匆找來,怎會猜不到這是有人為自己設下了一個惡毒的陷阱——這個人還不是一般人,至少不是普通的侍從,一個普通的侍從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金幣來,也不會引動整座聖十字堡為他善後。

等他回到聖十字堡,一眼看過去,發(fā)現(xiàn)缺了安條克大公之子亞比該,心裡就更是明白了。

而聖殿騎士團,它還真是少數(shù)幾個在整座亞拉薩路,甚至整個基督王國中可以對阿馬里克一世不假辭色的組織之一。

而在騎士團中,也並不存在對出身、資產(chǎn)與姓氏的鄙視,畢竟十字軍騎士原本就是“武裝修士”,一旦決定服務上帝,那么本人在世俗中的一切都會被拋棄——一個農(nóng)夫之子與一個騎士之子在騎士團中並沒有多少差別。

“我想我應當感謝您對我的安排,”但思忖了一番後,塞薩爾還是搖了搖頭,“但我已經(jīng)發(fā)過誓了。”

艾蒂安伯爵有些錯愕,而後又露出了幾分瞭然之色,“你是在懷疑我嗎?又或是畏懼亞拉薩路的國王陛下?”

“怎么會?大人,阿馬里克一世是聖地的捍衛(wèi)者,聖墓的守護人,他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代天主頒佈的法律,即便他自己也不可能不遵守;而您,我也相信一個不顧艱險,千里迢迢來到聖地,為天主,國王,民眾做苦工的善人不會隨意地口出妄言。”

“那么你為什么不願意?”

“因為我發(fā)過誓啊,”塞薩爾微笑著說:“我向鮑德溫發(fā)誓,絕不離開他,而鮑德溫也向我發(fā)了誓,絕不捨棄我。”

艾蒂安伯爵真的愣住了,他不敢置信地看了看修士,又挺直了脊背,俯身專注地捕捉著塞薩爾臉上的每個細微變化,確定他不是在說謊:“那么……你之前跟隨著聖殿騎士,一路冒著風雪、野獸、突厥人來尋找我……又無所畏懼地與狼群作戰(zhàn),最後更是毫不猶豫地下了‘魔鬼口’……都是為了你的主人鮑德溫?”

不是想要趁機離開他?而是真心實意地為他做事?

艾蒂安伯爵的腦子頓時亂糟糟的,活像整整四個大瞻禮,八個小瞻禮的遊行隊伍在他的頭顱裡又敲又打,又喊又叫,又祈禱又唱讚美詩,他回到椅子裡,來來回回地思考了很久,才疑惑地道:“但他是個麻風病人……”

“我並不是現(xiàn)在才知道他是個麻風病人的,”塞薩爾溫和地說道:“而我也不過是個以撒商人的貨物,他尊重我,愛我,我當然也會尊重他,愛他,我要稱讚您的慷慨,但我不會離開鮑德溫王子的。”

“天啦,”艾蒂安伯爵轉(zhuǎn)頭看向一旁的修士:“你掐我一把吧,我是不是在做夢呢,或許是的,等我睜開眼睛,就會發(fā)現(xiàn)我還在那道‘魔鬼口’裡,正在流著血等死呢……”

修士從善如流地伸手掐了他一把!

伯爵叫了一聲,從椅子上猛地彈了起來。

“行啦,”他對修士怒目而視:“我知道啦,我知道這不是夢,你幹什么?”他拍掉修士的手:“掐一下還不夠嗎?”

他忍不住拉了拉脖子上的項圈,把它解開丟在一邊,他都要窒息了。

“我真的很難想象——”他盯著塞薩爾,低聲說道:“你還真是個聖人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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